水患未平,这一日,夏月微却微服回了趟茶园。颜倾与她一路出来,同行过大半城区,于城东分道,独自去了一陵之隔的园子,相约午时在陵园门口会和,再一同回驻地。
“算作邀我约会么?”临别时,颜倾回头笑问。
夏月微倒退着朝她挥了挥手,口中不答,心中却道:“算。”
重归茶园,月微有意避人,在茶园中行走一圈,也不见有什么目的,倒像是来散心的。时辰恰与严萧每日巡视重合,没睡醒的小青年打着哈欠一抬头,还以为自己掉进了什么春宵幻梦——
连日阴雨,难得出了太阳,半空中飘然浮起一道淡淡的彩虹,素衣少女宛若自虹桥款步而下,转头见他,柔柔抬起手来,笑眯眯道:“滚过来。”
严萧:“……”
揉了揉眼,不是幻觉,于是他马不停蹄地滚了过去,却眼前一花,当头挨了月微出手如电的一个爆栗。
“出息了,严哥。”夏月微冷笑着看他揉头,“半月前的账,算算。”
此人虽大月微几岁,心性却远不及,月微虽称他一声“哥”,但到底谁拿谁当大哥,倒不好说。
严萧捂着光秃秃的脑门嘀咕了一句:“那老头揍我,我爹揍我,你也揍我……我就这么欠揍么?”
“那老头”指的是兵变当日,驻地外老臣秉持着“能动手绝不吵吵”的原则给他的那一拳。
夏月微心说,还挺有自知之明,于是皮笑肉不笑道:“可说呢。”
严萧不说话了。
“你本事没有,脑子不大,心却不小。这茶园的担子早料到你担不住,没想到你撂得这么快。整日跟着你爹不学好,你爹一走就捅篓子,亏着老臣拦着没让你一捅到底,否则……哼。”
一句话直戳痛处,毫不掩饰,本不是月微一贯的开口方式,她却像是有心要得罪这位少爷,故意将难听话说了个尽。
严萧捂完额头捂心肝,被她戳得一阵呲牙咧嘴,但……好似并未在意。
想来人心皆有痛处,寻常外人戳不得,但总归有那么个人,怎么戳,都是无妨的。
于是严少爷转头又嬉皮笑脸起来:“城中水患多日,夏队长怎么有空贵步临贱地?”
夏月微见他不恼,自己倒有点过意不去了,于是好言答他:“来找你父亲……唔,打听点事。”
“父亲这时候还在起居室,我去给你叫?”
夏月微摸了摸鼻子:“一起罢。”
一路聒噪,耳边少爷嗡嗡说个不停,上至显摆他料理的众多商务,下至谁家崽子如何如何,一面说一面带着月微绕了最远的路,美其名曰“为了避人”。
夏月微耐着性子听了,愈发觉得,方才的话说重了。这人晨起巡园,也算勤快,日常事务无甚过错,又与手下相处不错,已属不易,兵变那日冒进也是为了救她……
念及此处,月微戛然止住了思绪,不由产生了一点酸意,替颜倾。
于是她抬手又作敲人之势,严萧赶紧一捂脑袋,嚎叫道:“到了到了!爹!有人打你亲儿!”
片刻后,严轩与月微对坐谈事,严萧意欲赖着不走,被亲爹与美人儿一人一脚踹了出去。
长者未至知天命之年,却因操劳太过,满头华发,眉梢都依稀染了白,胡子刮得分毫不剩,面部轮廓倒仍深邃有致,陈年的英俊更显沉重,是一副令人尊敬的讲理模样。
夏月微先道:“近日水患严重,下游田庄淹了不少,千万户金秋怕是要颗粒无收。咱们这里虽是上游,不至受累太过,却多少让人不能放心,于是过来瞧瞧。”
“不太好。”严轩却道,“前几日雨太大了,遮雨布盛不住水,塌了几处,上等的叶子娇贵,没遭过去。这一波茶的质量怕是少不得次些。”
夏月微点了点头:“届时若不好找出路……告知我一声便是。”
严轩却摇头叹道:“不妥。小姐如今的身份,还是少在此地行走为好。众人虽想念小姐,却也不愿你……因这里的一点恩义而伤了本家人心。”
“什么本家。”夏月微轻叱一声,“萧家便是本家。当年挤掉临风堂使的又不是阴诡之术,谁敢计较?”
怕是也没人还记得了……除了颜倾。她都不计较,谁又会拿这一层说事,而不顾月微兵变时立下的不世之功?
听她提起旧事,严轩便不做声了。沉默的间隙里,夏月微这才从他方才所言中,品味出点淡如清风的不是滋味来。
这茶园中,其他人或许可以称作“她的人”,但眼前这位元老级别的人物,却是不可撼动的“萧家人”。严轩与萧歆然之间,曾有千般瓜葛,虽后为她所用,心却永远向着那个携伴归田、离他而去的女子,其中自有一番愚忠的执着,却是已成习惯,再难抛却。
若月微与萧歆然不睦,他会偏帮谁,一目了然。
好在她们并没有不睦。夏月微掏了几张字条出来,皆是她与师父师母的往来信件。其中“怀旧莫伤怀”一条发人深思,又有“百年好合、你字不错。”让人哭笑不得。严轩捧着那张出自萧歆然之手的“百年好合”,双手微颤,片刻后放下,眼中竟有泪花。
“师父师母很好。我也很好。”夏月微小心收起字条,轻声道,“人事如何变迁,旧情总是在的。是么,严叔叔?”
严轩不语,却连着点头点了四次。
“那么,关于近日水患,我想听听您的看法。”
终于切入正题,严轩倒是毫不意外,先分析起异状来:“花城气候向来是出伏前后多雨,近年雨季愈发提前,雨量也看涨,是为天有异动,非人力可控。”
倒是和昨夜颜倾的话如出一辙。只是昨夜,颜倾没有那句欲盖弥彰的“非人力可控”。
她晨间回想一番,其实已琢磨出了些许要意。颜倾不会无端在深夜与她说这些,若早想说,大可放到白天,各自清醒的时候提及。夜里开口,想必是权衡良久,又逢难以自控之时,这才脱口而出了。
且昨夜颜倾话有未尽之处,更可佐证。
这些日子,夏月微算是渐渐摸索出了和颜倾的相处之道——她说什么便好好听着,一字一句皆不可忽略,还要反复细思其中深意。她不说的便不必逼问,问也问不出来,总之自有道理就是了。
再一转念,这哪像知心爱侣,分明是供了个祖宗!
想到那位祖宗,月微有点心累;想起午时的约会,又有点甜蜜。于是她没有逼问,而是态度和缓地试探了一句:“非人力可控,却是人力所致,是么?”
严轩直直看向她,皱起了眉:“月微。”
第一次以月微之名称呼她,是让她慎言的意思,夏月微却并不打算领会其意——
“茶园建制伊始,自无根河之源借了一泓清泉,引入园中灌溉茶苗,是我师母的巧思,和上百工人数月的劳作。后茶园规模日渐扩大,水利之事交由专人负责,这一泓清泉自此便孜孜不倦,园中河道水线四季从未矮过半分,也从未出过旱涝差错,实在给我省心。正因如此,从前我一直未曾留意此事,如今想来……您说,那人是巧匠不是?”
严轩眼神冷了下来,口中却道:“自然是。”
“那么,我可否见一见这位巧匠?”
哪怕是月微掌权的时候,茶园中,她也不是每个人都认得。有人爱出风头,便有人爱低调行事。她不因人善于逢迎而宠幸,也不因人默默无闻而冷待,但端平水碗不起波澜何其不易,终归,还是有人自她眼下漏了出去。
若今日水患当真因她疏忽而起……她思及数日里所见灾情,千人流离失所,万亩农田遭殃,归咎起来,不由让她一阵脊背生寒。
“已然见了。”严轩起身,在她面前不卑不亢地站定,“就在眼前。”
夏月微蓦然伸手叩紧了桌边。
“你怀疑如今水患,是当年建园时擅改河道、破坏地貌所致?夏小姐,你疑我便罢,如何会不了解你师母的心性?”
夏月微沉声道:“当年她或许无意,但多年来徐徐生变,也未可知。”顿了顿,反问道,“伯仁因我而死,严叔叔,您说是谁之过?”
严轩也动了火气,语气稍重:“歆然在夏小姐眼中,便是那目光短浅之辈么?”
夏月微无言以对,却也不肯退让。二人比着瞪了会眼,到底还是年长者不与她计较,让步道:“我可带你去看引渠之源。”
夏月微得寸进尺道:“我不善工事,需携专家随行。”
“建园之本,怎可轻易外泄!”
夏月微不依不饶道:“如今我也是外人,再多一个不多。”
片刻前也不知是谁自称本家萧家……转眼便成了外人,脸皮增厚之术深得大小姐真传。
见严轩不应,她又使出杀手锏来:“师母如今虽与师父乐居田间,不问红尘之事,但兹事体大,若惊动她,想必她也不会坐视不理。”
严轩一双白眉皱成了一团。
“未防有变,下午罢。就这么说定了。”夏月微欺负完严家父子,站起身来,礼数周全地与长者道别,却没忍住,出屋之后轻飘飘吹了声口哨。
倒也不全因这一阶段性胜利。更是念及时间还早,可顺路回园中看看,便不由内心雀跃。
算起来,自她伤好赴秦城培训,再到归来接手护城军,竟有半月未回园中一趟。所需物品有人送来,幽会也都是颜倾来驻地找她,如今细思,倾月阁中花草如何、林木如何,她竟都没了印象。
唯有那人偏院舞剑、月下独酌的无双风姿,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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