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虽得落梅真传,却学艺不精,唯有一出戏演得极好,名为“鸠占鹊巢”。这出戏的第二回登场,便是在驻地中夏月微的休息室。
休息室高居办公楼顶层,本是一处极简的小套间。外间日常理事接客,只一桌一椅一书柜,来客都得站着。内间不过一床一卫,且供一人平躺小憩,两人便显局促。
按月微原本的打算,是想为她再腾一间单住的。昔日在园子里,颜倾便有独居的规矩,夜间连侍女都不许近身,她偶然撞得一夜,才知颜倾原是有那梦魇的毛病。
怀揣着无尽秘密的人,总是格外忧惧卸下面具、口无遮拦,尤其是在梦中……无法自控的情况下。月微本不欲逼她,打算徐徐图之,而如今,某人竟不知犯了什么毛病,怎么也不肯与她分房而睡。
月微自然笑纳。只是地方逼仄,终是无奈。
然而大小姐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站在憋屈又寒酸的屋子里转了一圈脑袋,袖子一撸,开始作妖——先把人家安身的单人床拆了。拆了一半,月微外出归来,看着这土匪进村的惨烈景象,不由气血上涌,脑壳鼓得一阵阵发疼,捂着头转身跑了。
本是最好洁好静之人,偏生寻了个最会折腾的东西回来,也是孽缘。
再过上半日,晚饭时候,她来叫人,屋子里却已是焕然一新。
颜倾巧思,拆了床却铺软垫,那软垫也不知是什么新奇材质,按着轻柔却支撑有力,又回弹极快,且暑天用来也不闷热,往上一躺,便让人如坠云端。软垫铺满了内间地面,两人外加一个抱月在其上打滚都绰绰有余,平时不用收放方便,着实是宝。
夏月微呆愣片刻:“……哪来的?”
“雪弄来的,说是洋人的玩意,叫榻榻米。”颜倾抱着白团子滚到她脚下,眨眨眼引诱她,“来玩啊。”
夏月微:“……”
她恍然忆起生辰前夕,也有那么一日,书房的软席上,颜倾与抱月滚成一团、嬉闹扰人。彼时月微揣着不能示人的心思,摊书为掩,方能偷偷窥得那人身姿几眼,被邀作同戏也不敢答应,心中百般发痒,反教训人家不稳重、没样子。
青涩酸楚,恍如隔世。
如今再看那一人一兽,她已是另一番心境。再无需什么忸怩作态,因为这二位,如今都是她家的……是她的。
月微回手掩上门,摘下军帽搁在一边,慢慢在那软垫上跪坐下去,一面在心中默念着“太丢人了”,一面被颜倾拽倒,五体投地,与抱月一起滚作一团……
原来丢人之事,这么好玩。
沉稳了十六年有余的少女,像是一朝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放出一颗早该开窍的玩心来,只留给这间小屋子……和其中的一人一兽了。
很快,她便跟着那不学无术的玩意,通晓了各类棋牌的南北玩法,又学会了看戏听曲、品酒吟诗,于军中忙里偷闲,过上了快活似神仙的恋爱生活。
如今军中上下同心,职责划分有道,加之近日城中安稳,仿佛三教九流之人也卖月微面子一般,集体歇了一段时日。诸多军务虽是乍上手,抵不过悟性高,很快便也不必案牍劳形,于是月微左右无事,只好便宜了那个烦人的黏糊东西。
这一日,恰逢天公作美,泼了一场大雨下来,阻碍了大小姐带着她外出兴风作浪的脚步。二人窝在巴掌大小的房间里无处可去,见窗外楼宇单调、雨雾密集,无不怀念园中雨景,连整日没个心事的抱月也蔫了下来,低眉臊眼地趴在月微脚边,恹恹地舔着一颗解暑的冰球。
无聊半日,颜倾坐不住了,嚷嚷着要过过招活动筋骨。月微怕热,懒得跟她折腾,她便又嚷嚷着要去找她新认的大哥大叔二大爷……吵得月微一阵头疼。军中训练一日不可废,自有室内避雨之处,左右淋不着她。月微上下打量了她那副浑身长刺的德行,心中好笑,于是摆摆手,放行了。
谁料片刻后,竟带着伤回来了!
开在掌心的一条口子,竟还不轻,边缘整齐,端浅中深,是为军中人手一柄的军/刺所伤。夏月微一眼瞧见便心疼得撞翻了小书柜,急急火火找来药箱,把人按在了书桌前的皮椅之间。
“倾姐姐,出息啊。”月微心疼完了又上火,心道这混账没正型便罢,还如此不知轻重,出门寻乐的景儿也能把自己伤成这样,实在不好养活,于是语气不善道,“说说罢,碰上什么世外高手了?”
月微正在清洗伤口,颜倾便顺势一下下抽着冷气,不肯说话,只拿眼角偷偷瞄她。皮椅宽大,愈发显得人娇小可怜。见她又耍赖,月微也不逼供,沉着脸给她包扎妥帖,抬手便抓过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那端,自然没人敢欺上瞒下,替大小姐背锅。于是只听月微皱眉一句:“什么?”似是不可置信,皱眉打量颜倾,随即又问,“那孙子不是还称病爬不起来么?”
大小姐神色闪躲,低头弓背,怂成了一团。
夏月微有意杀鸡儆猴,贴近听筒,一字一句地冷声道:“如何伤了我的人,叫他滚过来,当面给我说清楚。”
怂成一团的大小姐抱着伤手,进内室“郁闷”地打滚去了。
片刻后,外间果闻人声。颜倾却不心虚,跟抱月抢着冰球玩闹,弄得水渍四溢,甚至无心留意外面动静,背着月微又是一副胸有成竹的好汉模样。
果然,夏月微并没问出什么。那是个历过兵变的老兵,没受什么伤却萎靡至今,被大小姐挑人时当软柿子捏了一把,本不是对手,却也不知怎么反伤了她,自己更是糊涂得紧。月微被那人支吾得心烦,挥手打发了。
行至窗前,雨声与内室嬉闹之声混杂着扰她心绪,越想平静,倒越平静不下来。月微一朝被蛇咬,处处闻啼鸟……不是,总觉得那一道看似偶然的伤口背后,又是某人精心策划的一场局。
大概是疑心以至成疾,便无药可救了。
一场大雨竟连泼三日,暑气都被涤荡去大半。雨后城中却安稳不复,无根河喝得太饱,涝了几处洼地,军中派人救水安民,月微也少不得奔波几日,于受灾之地四处露脸指挥,赚个贤名。
驻地之外人多口杂堵不严实,颜倾不好随行,便在驻地中悄没声地折腾。
这日近晚,月微精疲力尽归来,颜倾却早早备好了毛巾热水,亲自服侍她沐浴解乏。
月微伤重之时,这祸害常在身边,换药擦身都亲力亲为,折磨得她求生无门、求死不能,倒也早就忘却了露体羞怯一茬。如今见她又要“服侍”,反倒先打起警惕来,思忖一瞬,牵过手腕引她坐下:“我先看看你的伤。”
颜倾也不反抗,任她翻看,口中却委委屈屈道:“下午刚换过药,包扎妥了。你要看便拆罢,让我再疼一次也无妨。”
夏月微:“……”
果然下不去手了。
她便隔着纱布看了看,又凑上去闻了闻,并无异状。没抓着把柄,末了只得叮嘱一句:“别沾水了,我自己洗。”
及至整个人泡进热水里,累成一团浆糊的脑子才略微松快,月微闭目片刻,终于咂摸出点不对来——距颜倾与人较量受伤已过一周,那伤不重,早该撤了包扎晾开养着,按她从前的体质,痊愈了也不是异事,缘何至今还在日日换药?
必有古怪。
夏月微打定主意一探究竟,奈何斗法不过,于是趁夜里同眠,撑着眼皮等人睡熟,便摸黑起来,托起颜倾伤手去解绷带。
她动作极轻,呼吸频率不变,一旁抱月都未惊动,那只手却蓦然攥紧,将她抓了个正着。
颜倾睡颜不变,夜夜如此,原是……从未睡着么?
夏月微一阵心惊,抬头果然见她张开了双眼,眸中清亮的光似能刺穿暗夜,盯得月微后脊生凉,心道这家伙分明是个绝色,夜里却总能制造出见鬼的效果。
颜倾空余的一只手拍了拍身边:“躺下。”
夏月微偷看无门,只得放弃,抽回手,慢慢躺在了她铺好的臂弯当中。
百般挫败,千般心忧,她沉默了一会,轻声叫道:“倾姐姐……”
暗夜无声,不得回应,颜倾却侧身搂住她,极温柔地将她裹在了怀中——头一回。从前同眠尽是摸爬滚打、不肯安生,睡前亲昵也闹腾得如同打架一般,此刻方知,这样活泼的人,原也有这样柔情满怀的时候。
月微瞬间什么都不想问了。
颜倾却开口了:“这几日,累坏了罢?难为你候到这个时辰。”
她难得说两句不欠揍的好话,月微轻哼一声,心中却默默开花。
“花城一向暑中闷热,反倒是入秋多雨,如今尚未出伏便有水患……”颜倾更难得跟她说正经话,月微赶紧支楞起耳朵来,以为她有什么高见,结果“正经不过三句”果然是魔咒,大小姐的后一句便是,“山中有庙,合该一拜。”
夏月微简直想给她一拜。
夜谈至此,简短而终。颜倾长久不语,月微连日疲累,一入温柔乡便再熬不住,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梦里还念着自己枕了颜倾胳膊,怕压疼她,试图往外翻身,那个怀抱却紧得如同金丝牢笼,撑不开,撞不破,让她只得沉溺其中,无奈放纵一回。
第二日晨起,便见大小姐揉着胳膊打趣她:“脑袋真沉。里面除了我,还装了几个小美人?”
夏月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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