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你经受了什么,付出了什么……让我疼疼你。
告诉我,你对抗着什么,期待着什么……让我帮帮你。
否则我为谁弃茶园,为谁赴死局,如今又为谁居高位?
我不知情,该如何坦诚爱你?不知恩,又该如何回报你?
倾姐姐,你来告诉我。
这些话,自颜倾伏在她床边那夜,便开始在她舌尖上徘徊。起初是不敢问,后又因小别而错失良机,再便是被那混账用玩笑话搪塞过去……数回,直至此刻,总算将一腔心血尽数倾倒了出来。
她师父虽是闷葫芦一个,却并未将她教成吝啬言辞之人。昔日园中甜翻众人,如今军中长袖善舞,月微在“闷葫芦”与话痨之间维持了恰到好处的平衡,擅用言语之术,却真挚不轻浮,又与某混账大有不同。
轻易便能让人感受到吐自心底的珍重与力量。
然而,她的倾姐姐刀枪不入。
颜倾听了月微一番剖白,却不按剧本乖乖表演感动万分、互诉衷肠,而是双眸一垂,颊边迅速晕染开薄红——那张画皮似乎能循她心意而动,一副标准的烟视媚行便自上而下铺陈开来,看得月微血脉扰动,却又有点莫名其妙。
……说正经事呢,她脸红什么?
便只见大小姐一脸“天生丽质难自弃”地感叹道:“原来我如此招人欢喜,啧。”
夏月微有一瞬间直想掐死她。
然而未待付诸行动,二人却突然神色一凛,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窗外——
窗棂上,一黑一白两只鸟方才站定,正好奇地看着她们这个一上一下的姿势,仔细观察了一阵,开始模仿。
黑鸽扑棱着翅膀压住白鸽,叽叽咕咕一顿,又被白鸽掀翻了压住,鸟嘴互啄,模仿得形似神似、惟妙惟肖。
夏月微:“……”
颜倾:“……”
床上二人似被两只鸟捉了奸,迅速分开,各自手忙脚乱地整理形容,而后又如梦初醒,跃起去抓那两只遭瘟的鸟东西灭口。
两只鸟却尖叫着腾空而去,一同消失在了橙红色的天尽头。
而后不知飞了多久,繁华闹市渐次掠过,暮色四合,星月漫天,它们一路竟未歇脚,直至一座极不起眼的小村庄中。
朴素整洁的院落里,柔柔抬起两只手来。皆是白皙修长的女子玉手,却一只指甲圆润、指节覆茧,一只指甲染了花色,格外娇嫩,只看手便知是个被宠坏的。
院子里,原是坐着两个赏月纳凉的清闲美人。
两只鸽子分别落上两人伸出的手臂,各自撒娇,又被那两位美人拎着放倒在小桌上,翻着羽毛检查个遍。
“没信,急着回来做什么?”出声的是手中带茧的那个,声轻而冷,漫不经心似的,听着却别有一番恬淡味道——正是月微师父。
“瞧这一身尘土……脏死了。”被宠坏的那个拿帕子擦手,声柔柔的,毛病却大,某些方面竟与大小姐莫名相似,只性子冷淡些,没有大小姐那般的活泼朝气——乃月微师母,往日里叱咤风云的萧家旧主,萧歆然。
两只鸟遭了嫌弃,尾巴上的毛都翘起了三分,显摆一般,叽叽咕咕地变换着位置,要给两位主人表演它们新习的舞蹈——互相压倒。
谁料卖力表演一通,尽得精髓,它们的主人却好似不大喜欢——她师父皱眉不语,她师母偏头轻咳,皆是一副不自在的模样。
“这么快……啧。”半晌,萧歆然意味不明地感叹了一句,抬手掩唇,遮住一点不合时宜的笑意。
她师父却皱眉更甚,一张本就自带三分冷意的脸愈发如同冰雕裁刻,气得声都沉了下来:“月微才多大,尽是胡闹!”转头又去嗔萧歆然,“便是你惯的,写什么‘百年好合’,那家伙是圆是扁,你我还未曾见上一面呢。”
萧歆然自认理亏——此事是她因人家师徒情深拈的飞醋,于是自作主张回了信,生平也算干过一回点鸳鸯的善事。
说起来,她却并非全然乱来。那位“倾小姐”一手行楷写得极是大气漂亮,都说字如其人,想来本人必不至太寒碜。其次,那封字条传得情真意切、言辞得当,也能窥见那人兰蕙之质。再者,能劳动黑鸽传信……可见此人情商不低,性子不错。
又是佳人,又是故人。
如此,托付了这宝贝徒弟,也算是有理有据。
唯有一点不妥……便是瞒了人家师父。
萧歆然有点心虚地挺直了后腰,一摆手,刚要进行一波理直气壮的认错,却见给人当师父的那个突然郑重发问——问两只鸟:“月微是上面那个,还是……咳,下面那个?”
萧歆然:“……”
比起这二位老不正经的,那边二位却要纯情许多。被鸟撞破后,一个没了逼问的兴致,一个趁机扳回一局,腆着脸把月微拽回怀中,自眉心,至鼻尖,再至双唇、下巴,一路粘乎乎地亲了个遍。
夏月微果然被她亲懵了。
从前,她曾偷偷撞见过师父师母亲昵之景,与世人大多相同,皆是双唇相抵,舌尖纠缠,含住便不舍松口。她学了个样子,又亲尝了其中令人神魂震颤的滋味,于是暗自奉为圭臬,以为这便是亲吻标准的模样。
却是头回知道,原还可以似这般一触即放,又逡巡不去,似闻一朵花、品一道菜,又专注,又虔诚。
偷偷补过课的,果然是不一样。遥想月微生辰之夜,颜倾尚且懵懂,将心动视作“莫名的力量”、将欲望视作“如鲠在喉的渴望”,不过半月过去,便能在兵变之日与人深吻,如今不过一月有余,竟已无师自通了更高阶的亲昵之法,名为走心。
……虽无师,但床底下那整整一箱香艳读物帮忙不少。
颜倾便挑在此时开口宣布道:“今日之后,我要随你搬去军中住。”
夏月微鬼迷心窍,下意识点了头,又道:“恰今日收拾了那帮眼线,往后你不必躲着,如今无人敢造次。”
她说这话时,语气淡淡的,却沉静而笃定。墨绿制服还一丝不苟地裹在身上,愈发衬得脸白面冷,目光落在平视尽头的模样不卑不亢,竟真像个执掌一方的将官了。
颜倾怀中抱着这么个人物,看着她神似其父的侧脸,心中柔软得不行。一开口,连声气都忍不住轻了几分:“那今日出来时,你净带我往无人小径上走,又是躲谁?”
大小姐等着她“金屋藏娇,不舍示人”的甜言蜜语。
夏月微却一言戳破了她美出来的鼻涕泡:“……那是你穿得煤球一般,丢人。”
颜倾:“……”
这日之后,大小姐果然张罗着要往驻地中搬家,还特意点了穆苏帮手,拉着如今大小是个官的男人两地奔波,给她干了一日苦力。
还顺带见了一个人。
花下居后墙之外,一径之隔,有一方罕无人至的小院子。里面住了个双目浑浊的老人,偏爱抽砖外望,月微初至园中时总是迷途,便偶然撞见过一回。
彼时,那老者闻“花下居”而变色,直称其内有“食人恶鬼”,被月微视作神志不清,见过便忘,再未想起。
如今,颜倾却亲自引路,带领穆苏拜访了院子里的那位耄耋老者。
临到门口,她却驻足不前,只叮嘱男人一句“莫提月微”,便放他独自一人进了院中。
院子不小,只一人住,着实有些宽裕过头了。园中一草一木皆精致,此处却质朴干净,不见花鸟布设、金玉装点,却收拾了满院农产,这个季节里郁郁葱葱的,别有一番生机。
可见此人在园中未受苛待,反而过得不错。
谁料穆苏转悠一圈,屋里屋外都不见人。喊了两声,院子一角半人高的菜地之后,才哆哆嗦嗦冒出一团白发来。他赶紧上前欲扶,那人却似受了极大的惊吓,一屁股坐塌了一小片长势喜人的菜苗。
“哟,婆婆慢着点。”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仆妇,体胖心却不宽,如被恶鬼附体,抖得一头本就不甚牢靠的白发扑簌簌往下掉。穆苏把人扶了起来,四下一看,再看她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便十分不能理解:“您这是……怎么了?”
“你……你身上……有、有恶鬼的味道!”
穆苏低头一闻袖口——原是在花下居中逗留太久,身上沾了一抹极易攀附的牡丹香。
她这是……怕牡丹?
还是怕身带牡丹香之人?
穆苏这才开始揣摩大小姐安排他见此人的用意。原以为是天降大任,如今看来,多半是杀鸡儆猴。
深聊之后,果然如此。
十二年前的将军府,十二年后的驻地。两个目睹真相的人,一个信了自己是疯子,一个还没有。
“我用了三年,付出了天大的代价……孩子,你想用几年?”
穆苏仰头闭目,无言以对。
他想,原来世间事事可变,仿佛神明执笔,轻易便能抹去真相、涂改人心。
他又想,他与此仆妇皆如蝼蚁,本连动笔都不值得,碾死只在覆手之间,能有一线生机,只因执笔的是颜倾。
兵变之后,幸存之人只知感激月微,殊不知以那孩子一己之力,骨肉耗尽亦不足以力挽狂澜。真正献祭于浮尘之中、挣扎于地狱人间的那一个,除了最后偷来的一吻,竟连名姓都不曾留下。
想来生不如死,她一颗心本应百炼成钢,却偏留一寸柔软,愿意给万千蝼蚁留一条活路……何其不易?
穆苏既深知,又哪里有不领情的道理?
“我用一日。”他回那仆妇,起身而去,只留下最后一言,“婆婆日后无需惧怕牡丹。国色天香,正当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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