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肉球时期,不惜撕裂血肉也要挣脱束缚、睁眼现世,夏月微一向不乏破釜沉舟的孤勇,却因师父师母的缘故,用十二年学会了一个难得的“有勇有谋”。
烛心草早早掺在护城军饮食中,又借夏初查验风疾之由种下浮尘子,眼下毒性催发,驻地中死士千万,理智尚存的,只剩这一隅平台上不到百人。
说来奇怪,下手之人防不胜防,这批人虽有过小酒铺下的经历,也不能警惕至因噎废食,所以自是服了烛心草,也被种下了浮尘子——如今却好端端站在此处,仿佛免疫了一般,无一人再次中招疯癫。
夏月微却不敢冒这份风险。这群人动起手来什么水平她再清楚不过,加之显著的人数差异,因此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让他们下去与杀红了眼的精兵硬碰硬。
她先是指派一人,让他去驻地入口通知老臣,务必阻拦她寻来的帮手,道是事态有变,不需支援,让他们切勿入内。
那人领命而去。随即,她又叫过“301”,十分冷静地问道:“你在军中时日最久,可知枪/械库的位置与规模?依你看,若要镇守,需派多少人方能稳妥?若已被占据,又需派多少人才有把握夺回?”
“301”如梦初醒般往下看了一眼,果然,格斗场上血流成河皆是冷兵器所致,并无一人动用枪/械。他沉吟了一下,回道:“我进去过一次,那地方不小,关窍亦多,若要稳妥,恐怕……得用上此处一半人手,且需熟人带路。”
说完,他紧接着自己挑了担子:“我愿往,定不让人浑水摸鱼,乱了禁令。”
夏月微一点头表示了解,却没回应,而是转向他身后百人,根据日前交过手的稀薄印象挑了一半身手尚可的出来:“你们随他去。我不指定领队,这事不难,也无需人发号施令,诸位只需记住一条——修罗场中,我救回你们,不是让你们随意牺牲的。保重。”
“301”眯了下眼,心中一凉。他本无抢功之意,这小丫头却防备他至此,实属疑心太重,不好对付。
夏月微却转过头来,继续吩咐他:“你带他们前往后,不必逗留,单独替我办一件事。”
“301”倏忽一愣。
只见少女自极贴身的衣物上撕了一小片布料下来,带着体温与干净的香气,毫无避讳地塞到了他手里:“去园子里,倾月阁中,接抱月过来。越快越好。”又想起一事,盯住道,“告诉它,带它来吃好吃的,它能听懂。注意别被它沾到口水。”
“301”不知抱月是何方神圣,一时只将“它”当个神童,未曾多想,倒是攥着那块余温烫手的布料,为片刻前的恶意揣度羞愧得无地自容。
夏月微仿佛洞穿了他的心事,轻轻一笑,压低声音给他吃了颗定心丸:“颜倾信任你,那么我也一样。不必多想,拜托了。”
颜倾信任你,我也一样。
可你还信任她么?她又信任你么?
“301”能感受到二人之间深重的情意——大小姐总是三句不离月微,说起正事时也不收敛,连他一个外人中的外人都听得耳朵起茧,仿佛守财奴得了稀世珍宝,整日不知怎么嘚瑟才好。她袒护月微之心更是昭然若揭,就拿眼下来说,请月微出面相助之事“301”曾与她提了数次,利弊分析磨破了嘴皮子,大小姐从不打断,次次耐心听着,完事轻飘飘一句“不干”,仿佛如此方能彰显决心,显摆什么一般展览着自己情深不寿的痴狂。
自修罗场后,他一直为颜倾做事,自除净城至筹划兵变,也算将这位大小姐的脾性摸了个七八成有余。他感佩此人年纪轻轻,能力品行便皆无可挑剔,更知她并非娇养长大,没有傲然独立、一意孤行的坏毛病……唯独事涉月微,便似被魑魅魍魉迷了心窍,非要往那万劫不复的路上走,寻一棵最不体面的歪脖子树一头撞死。
寻常人家的姐妹之间没有这份视若珍宝,更没有这般微妙的情意。
可眼下,月微还是来了……且身陷如斯乱流之中,自身难保间,又会如何揣度怎么看怎么像幕后推手的那一位?
若不是深知……连他都要忍不住怀疑,眼下人间地狱,是颜倾狼子野心、一手布置了。
于是他无端起了一丝惋惜之心,替那位算无遗策却终归无济于事的大小姐。男人神色复杂起来,深深地看了面前这个年纪不大、本事不小的丫头一眼,轻声替颜倾说了一声“珍重自身,万毋逞强”,转身带人走了。
如此一来,平台上还剩不到五十人。而格斗场中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站着的也多半精疲力尽,原本未至战局中心的人却源源不断地补充上来,于是场中再无势均力敌,平衡局面维持不住,死伤剧增,态势急转直下。
留下的人见此情形个个忐忑,生怕眼前这丫头一时脑热,真让他们冲下去以卵击石。
夏月微却开口道:“在饮食中、体检时动手脚的必是军中之人,他们出不去,此时多半还在驻地之内,剩下的人便去寻他们出来。暗中行事之人不成规模,且善于隐蔽,任何一个理智尚存、未入战局的皆有嫌疑,劳烦诸位一一控制起来,留待日后处置。”
如此,剩下半百之人亦被她以琐事支走。
而后,夏月微顶着深入骨血的恐惧,自虐一般将目光投下去,死死盯住了格斗场中的惨烈场景。
片刻前,她热血上头,对那百人说出一句“随我下去”,如今却反过味来,支走了众人,又打算放过自己——她不能下去。小酒铺下以一敌十她尚且乏力,以一敌千万,那是送死。
她不能死。
护城军战力固然珍贵,是守护花城,守护陆家,守护……颜倾的最后一道屏障,可她更珍贵。
她身上,牵着月华大地过半军户的旧情,更握着数不清的天理道义和民心。
护城军全军覆没,尸山血海,也无非再修一座陵园、挖一个可供茶园当作噱头的万骨坑。日后她身居高位,又有新鲜血液注入,届时如何培养立场、如何收归己用,无非比沿用旧人多费些心力,尚有希望。此时送死,岂不是自断后路、愚不可及?
夏月微被格斗场中血色刺着双目,脑海中划过的算计与脚下生根般的岿然不动,却更让她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对自己。
她知道自己种种思量无错之有,且堪称理智。却偏偏,在此情此景面前保持理智,才是最反常、最无可原谅之处。她像是初次展翅的雏鸟,面临万丈深渊,终于窥见了自己险恶无能的真面目,被自己恶心得无以复加。
师父教她珍重生命,师母教她精于算计,皆是正理,此时此刻却矛盾得势不两立。她突然手足无措起来,一时自责一时忧惧,不知如何思考才算正确,更不知该如何抉择。
与此相比,日前她面对颜倾时,种种儿女情长都浅薄得不值一提。昔日闲愁化作如今奢求,想来不过短短几日,竟是恍如隔世。
后来她才明白,眼下之境,原不是什么大义与大智两相抉择的复杂困境,而是一个极简单的词便能概括的情形——叫作无能为力。
夏月微却没有被这份无疾而终的困扰纠缠太久。她不会选择,自有人逼她选择,一如地牢中那人披着一身残破皮肉冲她温柔一笑那般,无形的刀子狠狠剜过心口,让她疼得顿时心无杂念——
颜倾来了。她不知从何处取来了自己的长剑,踏着血海,一步一步向着乱流中心走去,却目视着她所在的方向,似乎仍是在笑。
距离太远,明明连她五官都看不清晰,夏月微却仿佛看到了那一对晕水梨涡,里面盛满了她身上新近沾染的独特异香。
她寻人问过了,那花原是冰山月季的变种,奇香更胜母种,花色又不似母种单调纯白,是城中花匠名手的得意之作,取名涅槃。
——像极了此时行将绝于人世的美人儿。
浅薄的儿女情长在此时施展出千钧之力,生生将她自迷茫中一把揪了出来。她终于再忍不住,将什么理智、什么来日,全都团成一团抛诸脑后,转头便冲了下去,向着格斗场的方向,义无反顾。
潜能都被激发,竟也不迷路了。
可……要如何才能来得及呢?
等她踩上那一片粘稠滚烫的草坪,跨过内脏与残肢,躲开四面八方的刀光剑影,向人群最密集、嘶吼最刺耳的中心走去时,眼前血雾浓密,哪里还看得到半分故人的身影?
她几乎都要以为,片刻前天台一眼,只是痴念生了幻觉。
也好罢……就算是幻觉,也是被心上人牵着迈出了这一步,她纵死也尝到了甜头,不算太亏。
如此一想,她近乎释然地夺过一柄长刀,反手拍晕了主人与亟待置之入死地的昔日战友,开启了自不量力的送死之路。
挨得第一道伤总是格外不好受,她于倾月阁中娇养半月,几乎快要忘了伤痛是怎样一种滋味。
她险些被后肩一道再寻常不过的外伤折磨得晕过去,手中长刀再举不住,往浸血发软的草坪上一插,算是勉力支撑,眼前却一阵阵发黑。
意外来得并非意外,是意料之中的无可奈何。
她苦中作乐地想着,又是后肩,倒与小酒铺下伤的那次不谋而合。昔日与“301”一战,她被那句神神叨叨的“不可输,不可赢”乱了心智,生受一刀,也是如今这般滋味——
疼得反常,似被长针深钻入骨,蓦然抽去了所有力气。
而后婚房中,大红喜帐高垂,龙凤双烛悄然落泪,颜倾便在那样的环境中,用一双温暖而漂亮的手,带给她一份莫名难捱的钻心之痛。
好熟悉……
不对,竟是一模一样!
突如其来的感官重叠让她登时清明了片刻,再看周围,方才伤她的疯癫之人竟都似没电了一般,呆若木鸡地围着她立了一圈,像是被眼前地狱一般的场景吓坏了。
而那些骇得瑟瑟发抖的手上,还都沾着战友未寒的血肉。
眼前之人如何突然清醒,昔日走出修罗场的人,又如何解的那不死不休的致命之毒?
夏月微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她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盯住了自己的双手,感觉这回她一时冲动,恐怕犯了大错——
原来,自己比想象中的更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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