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伍拾伍·涅槃香

小说:花下 作者:晖儿
    “301”本名穆苏,人高马大,五官英俊,实则有几分外族血统。原本在花城之外的山区过活,后因日子过不下去,才翻山越岭入了贵人城,混成了城中鼠蚁虫蛇般的存在。

    可他不乏力气,也不缺头脑,虽一时落魄,头一梳脸一洗,看着又是一表人才。落入“净城”之手后,其他弟兄皆是待宰羊、阶下囚,唯他被带入临海的藏雪阁店面,于那一方可俯瞰怀成的平台之上,接受了来自“净城使者”抛来的橄榄枝。

    而后好吃好喝,日常培训上课,以言语间依存的理念与信仰,为他织就了一副苦尽甘来的宏美蓝图。

    但渐渐,他发现不对。应该说是初见浮尘子时,不详,不善,不解,种种直觉都在告诉他,这一切恐非表面那般简单干净。

    安稳度过培训期后,他跟着一批各有神通的净城使者完成了第一次任务。他们负责操控浮尘子入体、催发毒性、致人身死,他负责挖坟偷尸。

    夜黑风高,他扛着尸体踽踽独行,却并非百无禁忌,可谓举步维艰——似行走在悬崖之间,一边是下水道里讨生活的腌臜日子;一边是高居人上,掌方圆之规矩,行生死之大权。

    他不必选,也没得选,却总隐隐不安。那些人告诉他,这尸体生前作恶多端,弑父虐妻,不是东西。可他们动手之时,他分明看到,男人深夜醒来,极温柔地替他怀中妻儿拉了被角,而内置浮尘子的粗/长银针恰在此时洞穿了那人心口!

    来不及挣扎呼喊,前一秒良夫慈父,下一秒人肉白骨。

    净城使者中,有活泼好言者,回程路上与他勾肩搭背,感叹他有胆有识,第一次行事便适应良好,不愧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自圆木堆里走出来的伐木人。

    圆木堆,这是他第一次听闻这个词,彼时只当那人随口的引喻,未曾深思,如今想来,原是大有深意——净城做的原不是公益,而是人口生意。那些为人肆意砍伐运送、雕琢消磨之人,便是圆木。

    但“有胆有识、适应良好”之言,他委实有些担当不起。那人死得干净利索,他却接连做了好几日的血腥噩梦,每每醒来,皆是呕得厉害,非得吐出肝胆汁液方可罢休。

    直至今日——

    穆苏于夜色中蓦然停下了脚步,新丧的男人尸身不僵不腐,安静地弯折在他宽阔的肩头。

    距离约定交接尸体的地方,还剩最后一个巷口。那巷前角落里却现出人影来,高高瘦瘦的,长发飘然,轮廓凹凸有致,竟是个女人。

    他想起净城使者们口中百般放不下的那位“团宠”。昔日只是好奇,如今竟得一见,也算这阴森夜里与尸同行的一点慰藉。

    谁料“团宠”是个暴脾气,见他止步不前,自己走了上来,抬脚便踹在他胸腹之间。压着火气,力道却极大,他扛着人站不稳,踉跄两步,与尸身一同摔倒在地。

    穆苏莫名挨了一脚,脾气一下子窜了上来——什么团宠,原是个欠拾掇的臭娘们!

    他正要奋起反击,“团宠”——戚思凡却俯身补给他躲闪不及的一拳,将他砸得眼冒金星,登时忍不住破口大骂:“臭婊——唔!”技不如人,又被一方软帕塞住了口舌。那帕子上有极淡的女子香,通七窍,平怒火,而月色倾洒下来,他终于看清了“团宠”那一张冷若冰霜的精致面庞。

    算不上极漂亮,五官轮廓却无不恰到好处,两道长眉间似笼着散不去的闲愁,勾勒出一抹似有若无的浅淡褶皱——正应了那句美人含愁,别有滋味。

    这样的美人,他从前只有遥望的份儿,骤然贴面直视,于他而言,便是一场难得奢侈的六感盛宴。

    戚思凡却看也没看他一眼,抬手解了裹尸布,揪着尸体身上沾土的寿衣拎了起来,十分不讲究地将人往穆苏身上随手一堆。

    穆苏当即僵成了铁板一块,竟乖乖给她作了尸体架子。

    却只见她指尖银光一闪,又是一道银针刺进了男人身体。她不断调整着银针的位置,搅动着,搜寻着,直到穆苏毛骨悚然地感受到,压在身上的男人骤然一动!

    他被这诈尸现场吓得险些失禁,口中呜呜欲喊,却被那方未卜先知的软帕尽数堵回腹中。

    男人醒了,受戚思凡三言两语威胁,发誓自己已然失忆,屁滚尿流地顺着小巷跑了。

    戚思凡这才揪出他口中软帕,皱眉看了一眼,又万分嫌弃地丢回了他身上。起身欲走,两步之后却又回头冷道:“念你初至,不懂规矩,此次不与你计较。日后再敢戕害平民——”她将藏了浮尘子的银针一亮,平平淡淡地补上了后半句,“便喂你吃虫子。”

    穆苏:“……”

    小巷口,交界地,藏匿于暗处窥见始终之人被戚思凡一把揪了出来。后小酒铺下,修罗场中,对那平民下手的净城使者,成了第一批全军覆没的“昌林战俘”。

    而他……是自愿抛弃“伐木人”之身去做圆木的那一个,是坚守到最后、与月微战成平局的那一个,亦是最终推倒净城,自誉为救苍生无数的那一个。一路尝遍忧惧、受尽折磨,最初却只为那夜无辜之人起死回生、落荒而逃的一个背影,与那皓白月色下一张敛眉含愁的美人面庞。

    穆苏倾慕着戚思凡,未敢肖想,却只是好奇。寻常美人无非愁个儿女情长,而她掌方圆之规矩,行生死之大权,愁的又是什么?

    后来医馆中,见她与圣手相依相偎,穆苏才算悟了——原也没什么高深的愁法,世间愁愁到底,终究还是脱不出一个儿女情长。

    “团宠”脱团,成了凡人一个。而后远离尘嚣,只将他安排给了大小姐吩咐。

    那位更是个人物。他为红颜卖命,无不尽心,入军后更似寻到了方向,本欲一生进取,却还是阴差阳错走到了如今。

    而如今,穆苏又悟了——净城虽倒,浮尘子犹在,而净城昔日人口生意的买家亦在,风浪未平,只是暂息,他的牺牲与付出,原是根本就不值一提。

    风暴中心、乱流之内,甚至无他一席之地。而那小小女子,如倾、微之辈,反倒翻云覆雨,搅动着千万人之生死,与一城之存亡兴衰。

    这究竟是怎样一场乱局?

    又会否就此终结于今时今日?

    穆苏攥着月微给的一块里衣残布,园中来往至一半,得知浮尘子重现后空白了大半日的脑子才略微一转,大局未明,只发了几句无用的感慨。初见抱月尊容后,愈发确定了那丫头只是借故支自己离开。小畜生喜寒怕热,浸在井水中嗅着残布,欢乐地冲他摇头晃脑,表示此处凉快,它哪也不去。

    来回一耽误,再赶回驻地时,便已是延误了许久——

    细雨不歇,血气却冲刷不尽,未入其内便已扑鼻。怀中小畜生兴奋得扭来扭曲,他抱不住,一个脱手,抱月便似脱缰马、离弦箭,抖着一身雪白的羽毛与肥肉,直冲血气之源飞奔而去。

    穆苏无奈追至格斗场,重回那一方人间地狱。

    此时的格斗场中,却已不复他走时的人声鼎沸,反而静谧得有几分诡异。混战已休,却仍有人直立于尸丛之间,层层相叠,不残杀亦不自尽,反倒直勾勾地盯着某处,似已清醒,又似更添疯癫痴狂。

    穆苏顺着他们注视的方向看过去,登时骇得捂住了口鼻——

    人群分道,少女拖着一身残破皮肉……皮囊,正一步步向着中心……爬去。无数浮尘子于她身上里进外出,又有无数追在身后,黑白斑驳,带着未释放完全的毒,正本能地渴求着她一口血肉,看数量,足以将她最后的皮囊尽数吞噬殆尽。

    而她伤至一身白骨外露也不肯晕厥过去,似乎也在渴求着什么,拼尽全力的每一步都不似逃亡,而似追逐,眸中还闪着星星点点的未熄之光。

    穆苏不明白,周围活人如何做到袖手旁观。他冲上去意欲斩断虫体,却被轻易镇压,按在了鲜血浸透的草地之中。

    “断一为二,不死不坏之身,无可奈何。唯有——”

    穆苏顺着那人骤然截断的话音,极目远眺,却见人群围拢的中央忽现星火,缕缕白烟冒雨直上,弥散开来,而追在少女身后的无数浮尘子竟突然原地成茧、渐次化蝶,展开一对对或雪白或斑驳的双翼,一波未远,一波又起,随那白烟一路翩飞而去……

    穆苏觉得,自己的幻觉竟还颇具美感,值得铭记。

    人群中央,夏月微终于走完了十万八千里的艰险血路,追到了她昙花一现般的心上人。

    颜倾无病无伤,好端端地盘膝而坐,衣襟袖口上却燃着雨浇不灭的小火花。她偏头看她,眸中亮晶晶的,见她一身狼狈倒似无动于衷,眉眼一弯,对她笑了。

    夏月微一颗心骤然落地,亦回之一笑,张了张口,喉间伤口却漏风一般,将她一肚子忧惧委屈、质问关怀皆漏了出去,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颜倾却开口了。她说:“你好漂亮。”

    夏月微周身一震,磨破见骨的掌心膝头再支撑不住一副轻飘飘的皮囊,终于摇摇欲坠。

    ——却被颜倾一把接到了怀里。

    颜倾的怀抱烫得似烙铁,她几乎有种被燎起一身血泡的错觉,涅槃异香中掺上一丝似有若无的焦糊气,眼前烟雾缭绕,有些呛人。

    她渐渐看不清颜倾的眉目,伸手欲触,却只触到指尖连心的刺痛。能感受到逼人的热度自脸颊上方贴了下来,而后双唇灼痛,又似有柔软包裹其上,滚烫之物却不依不饶又极尽温柔,直入牙关,勾起了她极力后躲的舌尖……

    而后白蝶纷飞,烟雾渐熄,浮尘子亦不见踪迹。血洗过的格斗场似经历了一场无垠幻梦,人人呆立,唯独抱月撑得肚皮滚滚,眉开眼笑地瘫坐于一具残尸之上,一身雪白皮毛尽数染上猩红。

    人群中央,少女终于晕了过去。胸口尚在起伏,开了数道口子的脸上还挂着笑意,唇边却似被烈焰灼伤,起了一圈密密麻麻的细小血泡。

    而她怀中,紧紧抱着几根不知何人的尸骨。

    那尸骨干净极了,不沾丝缕血肉,像江南最好的窑子里烧出的骨瓷,纯白而细腻,一眼便知生前是个美人儿。

    最后一只白蝶自尸骨上翩翩起飞,振翅而去……

    徒留一抹异香犹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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