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城门下,月微刚走不久,大小姐还未从棒槌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身后便有人自医馆中遥遥追了过来——正是戚思凡。
她晨起造访,医馆中本只有巩祯一人,这位据说是出远门采购珍惜药材的,竟也能与她前后脚追至此处,实乃完美呈现撒了谎不会圆的破功现场,是个货真价实的真棒槌。
这位棒槌人不多话,上来就动手,趁颜倾精神恍惚,一把拽走了她手中被冷汗浸得模模糊糊的字条。
只一眼,该棒槌连退两步,神情如遭雷劈。
“真敢……他们真敢……”她喃喃道,“这个季节,又是雨天……可怎么好!”
她疯疯癫癫的两句话,倒让颜倾动了动眼珠,原地复活了。颜倾看向她,那目光却好似换了个人,不见丝毫她惯有的轻佻揶揄,变得专注而冰冷,仿佛一眼能洞穿这世上最坚固的皮囊,直取人心底最血淋淋的真相。
她说:“没有我,浮尘子怎能重现?”
戚思凡被她一问,骇得全身发起抖来,袖口发丝无风自动,唇舌却成了摆设,愣愣地看着颜倾,说不出话来。
同样深知浮尘子大规模现世的后果,亦对十六年前所谓“瘟疫”记忆犹新,有人却半点怯意不肯外露,转眼渡上一层坚不可摧的外壳一般,思路清晰地问她:“浸毒后的浮尘子活不了几日,而我自地牢后再未受伤见血……不是我,又会是谁?”
戚思凡不留神将舌尖咬出了血,一张嘴,先被血沫呛了一下:“他们……咳……”
一声呛咳的功夫,颜倾已替她接上了后文:“他们有下一个了,是不是?”
这下,戚思凡只需点头或摇头回应,于是她又像是突然落了枕,脖子一僵,半天没有动作。
颜倾却已看懂了她的回答,安静片刻,突然笑了,意味不明地感叹了一句:“那就好。”
说完她伸出手来,向上一抬,被她坑害惯了的戚思凡下意识躲了一下,脖子不知怎么又能动了。
“躲什么,不割头。”大小姐又恢复了可恶的模样,眉眼一弯,一双月牙浮起来,似柔光洒遍夜空,让几乎坠入深渊的人,无端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希望。
那只抬起的手,最终缓缓落在戚思凡肩头。颜倾人模人样地拍了拍她,开口道:“戚姐姐……”
从前大小姐只在调侃她时,阴阳怪气叫一声“思凡姐姐”,这称呼倒从未用过。“戚”字吐字极轻,听不清的,还只当戚思凡排行老七,被家中幼妹唤作“七姐姐”。
戚思凡却瞬间抓住了她称呼背后的用意,不堪重负一般,被她轻飘飘的一巴掌拍得险些五体投地。
颜倾赶紧一扶她:“诶,别碰瓷,我可没打你。”扶稳了却没放手,就着搀住她一条手臂的姿势继续道,“我是要与你道一声歉的。”
戚思凡蓦然张大了双眼,不知她是吃错了什么药。
“从前冒犯你良多,非我本意,”颜倾手指一戳脑子,意味深长地笑了,“你知道的,七姐姐。”
直到此时,戚思凡才算千难万难地憋出了一句话:“你脑子不好,我知道的。”
颜倾戳在太阳穴附近的手指却迟迟没有离开。随即,中指并上来,两指指尖寒光一闪,竟不知何时捏上了一根特制的银针!
那银针格外粗/长,坚壁其外,空洞其中,里面盛了半管烛心草之末,显然不是寻常针灸刺穴之用。
戚思凡反应极快地一摸袖中暗袋,脸色当即一变。再伸手欲阻拦,却为时过晚,被颜倾轻轻侧身躲了过去。一步之间,银针已顺着太阳穴深深刺了下去!
“颜倾——”戚思凡头回知道,自己的声调原也能拔得如此之高,与昔日落梅有的一拼,看来是有几分歌唱天赋。
颜倾似乎被她逗乐了,竟发自内心地勾唇一笑。冷汗顺着她眼角鼻梁渐次滑下,又被她唇边晕起的梨涡尽数盛住。她两颊咬得极紧,身子也绷得铁棒一般,手却稳稳擎着,毫无犹疑地向内施力,不过瞬时,银针已没入过半,只剩短短一截外露——真正的折磨至此才算开始。
昔日“净城”一案庭审中,身强体壮的“301”以烛心草引浮尘子出体,当即难以自立、血洒当庭,亏得圣手巩祯在场,才算勉强捡回他一条小命。
而如今,颜倾却好端端地站在面前,噙着一抹漂亮得过头的笑容,千言万语含在一双被冷汗浸得发红的月牙眼中,不由分说地托付给了她。
戚思凡不知怎么,突然就崩溃地哭了出来。
“号什么丧,”她竟还能开口说话,且片刻刚为冒犯道完歉,竟能厚着脸皮继续冒犯她,“这是多大的事?出息呢?”
戚思凡啪嗒一声,刚落下第一颗泪珠,被她一搅和,立刻哭不出来了。
银针在太阳穴处停了下来,其中烛心草尽数入体,不消片刻,似有什么被唤醒惊动,颜倾眸中异色一闪,她察觉到,立刻紧紧闭上了双眼。
被惊动的东西却愈发活跃起来,在银针所至之处徘徊撒欢,时而偏离方向,将颜倾那张精雕细琢的美人面皮顶出一块凸起,再缓缓退去,片刻后,又换一处凸起……
一会是眉心,一会是唇角,梨涡都被顶得不复存在,晶莹汗珠失了承托,便顺着她弧线优美的下颌一路汇聚,慢慢滴落,颜色由浅入深,直至其中血色鲜明可见……
这场景堪称诡异,戚思凡却仿佛并不陌生,只将头低至胸前,死死盯住了自己的鞋尖。
……很快就会结束的。
此二人守着各自的恐惧与煎熬,皆在心中一遍遍默念此句。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痛楚的喘息声终于渐渐平复了。沾血的银针被颜倾以帕子封住两头,一路递到了她眼皮底下。
戚思凡不接,只抬起头来看向她,目光带钩一般刮过她冷汗遍布、血色褪尽的眉梢眼角,似乎在仔细确认,片刻前的她与眼下之人并无不同,亦无不妥。
颜倾满不在乎地对她一笑,将银针强行塞入了她手中。刚经历过一番诡异如同梦魇的折磨,她说出的话也诡异得令人不敢回想:“七姐姐,我把我托付给你了。若有来日,记得还我。”
银针上还沾着她的体温,刚出锅热腾腾的,有点烫手。
“等等——”戚思凡见人转身即走,愣愣地叫住她,“你去哪?”
“去救月微,”颜倾头也不回地答道,后半句,声却低得只有自己听得到,“亦去寻她救我。”
此时护城军驻地内,已化作人间修罗场。而驻地外,老臣接到了茶园中人,掀开车门的瞬间,却忍不住当场暴走,破口大骂道:“操/他奶奶的熊崽子,这他妈——”
被他喷了个正着的严萧抹了把脸,又抹了把光秃秃的脑壳,从车上一跃而下,不知死活地上去握住了老臣的手,将他喷出的唾沫星子一股脑还给了他,同时截断了他的出口成脏:“辛苦兄台在此接应,月微有难,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还请兄台速带我等入内。”
“赴你妈——”
严萧回头冲车内的妇女儿童一招手:“都下来,跟我进去!”
老臣嘴笨被人欺,却断不是好说话的,眼见说不过,当头就是一拳,将严少爷当场教训得爬不起来了:“没轻没重的小崽子,睡醒了么?没睡醒给我滚回去再睡!”
车内登时一片吱哇乱叫,被此番兜头撞见的暴力场景吓坏了。老臣也不安抚,拎着少爷往里一扔,回手又合上了车门,顺便落了锁。
里面响起严萧一声哀嚎:“钥匙还在我身上!”
老臣不理他,而是绕至车前,一拳砸在瑟瑟发抖的司机面前:“回家还是挨揍,你选。”
那人安稳当了一辈子送茶叶的,是个货真价实的老实人,哪抵得住老臣这股子战场上血拼出来的匪气,赶忙一连声认怂道:“回回回……我这就……我……”
老臣吓唬起效,将拳头一收,转而拍了拍那人肩头:“往后好好看路,别带着老婆孩子来不该来的地方。”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往驻地内去了。而那司机在原地哆嗦了一会,果然不敢不从,丝毫不顾锁在车内的严少爷高声要挟,掉头踏上了打道回府之路。
至此,才算是救下了这一车人命。
驻地中杀伐之声不歇,夏月微凭栏而立,生生掰弯了两根铁栏,好容易稍有平复,一抬头,却被天台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近百号人物吓了一跳,惊得险些一头折下去。
领头那位与她对上目光,立刻低头躬身成了直角,恭恭敬敬地唤她:“恩人姑娘。”
正是“301”号。身后近百名人物立刻与他同一动作,似被风雨摧折了一片的麦秆,齐刷刷伏在她身前,“恩人”之声此起彼伏。
此景此景,夏月微眉心一动,隐隐有些感喟。昔日她拼死救下他们却未得一句谢言,还曾叹过世态炎凉,而如今生死关头、人间地狱,他们却肯出现在她面前,低头依从……无论如何,皆是情意。
夏月微人前断然不肯跌份,于是也不惺惺作态,硬是撑着站直了身子。被冷汗浸透的里衣冰凉地贴上后心,而她总算从这点情意中寻回了维持人形、面对世间恶意的勇气,平平淡淡地一点头,波澜不惊道:“叫我月微便是。随我下去,平复乱局。”
“301”却上前一步,直接挡在了她面前:“万万不可!下面有——”
夏月微却一抬手,接上了他的话:“浮尘子,我知道。”
她虽不读史书兵策,却也知道,一向同心的军队内变,原不该是这般惨烈。格斗场中血流成河,昔日手足战友残杀至此,是何缘故,她再如何内心惊惧、神思不属,也自然不会想不清楚。夏月微料陆瑜没有这番打算,护城军眼下无人可救,她若龟缩不前,全军战力不保,将再无与外敌相争之力。
到那时,陆家又该如何自处?
夏月微是这样想的。她下意识将自己划至陆家阵营,视月华政权为外侮,却没意识到以自己的身份,谁人当权都不会短她一寸立足之地,何须拼命?
又或许,她只是不忿罢了。不忿就此被一份莫名的恐惧牵绊住脚步,不忿自己与陆家……颜倾为人算计至此,更不忿踩着故人的残尸踏上高位,就此为人傀儡、任人摆布。
真当她只是个流落在外、无人教养的懵懂幼女么?
滑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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