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变事发突然,夏月微虽遭人算计,被迫入局,却也并非毫无准备、任人宰割。老臣的信鸽飞来后不久,便又有一只信鸽遥遥得令,越过田间地头,直奔二人而来——是月微用一枚随身携带的信号弹唤来的黑鸽。
说起来,属于她师父师母的两只鸽子,前些日子还总在园中徘徊,逗猫逗狗逗抱月,更馋得大小姐也亟欲养鸟,最近却双双不见了踪影。本以为是回了旧主身边,她抱着试探的心丢出信号弹,不消片刻,竟真唤来了一只。
且是她寻常使唤不动的那只。
一向高贵冷艳的黑鸽像是吃错了虫子,一个漂亮的俯冲下来,却一头栽进了她怀里。老臣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鸟东西发出婴孩一般的呜嘤之声,鸟头哭得一抽一抽的,还在试图亲昵地往月微脖颈上蹭,黑葡萄似的小眼珠滴溜溜转着,偷偷瞥她主人的反应,竟真活似个通人性的小灵物。
他又看了看自己怀中被一颗小石子击落,此刻正郁闷得拔自己毛的傻鸟,不由感叹,鸟与鸟之间的差距缘何如此之大?
夏月微却深知这鸟的狗脾气,一向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人若用它则是难事,且得好好立一番下马威……不,下鸟威。于是她毫不留情地将鸟从自己颈窝里掏了出来,递了个威胁的眼神给它,又翻出备好的信件,绑在了它不情不愿抬起的爪子上。
黑鸽撒娇失败,转眼恢复了高贵冷艳,站在她肩头斜眼看她,仿佛也在感叹这人什么狗脾气,安慰一句都不会,用人态度极不端正。
一人一鸟的眼神交流内涵丰富,老臣在旁看得一愣一愣的,可谓叹为观止。
夏月微又从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两片茶叶子来,往鸟脸上一糊,算是交代清楚了目的地。
黑鸽老大不满意地一甩头:“呸呸呸!”
……于是如愿以偿地挨了个爆栗。
正事说完,用人态度不端正的月微先生才算良心发现,关怀了一下黑鸽看似不怎么美妙的近况:“怎么没回师父那边?”
黑鸽炸起的毛瞬间耷拉下去了,许久,竟有模有样地学人叹了口气。
夏月微调度出习自大小姐的讨嫌劲儿,假装什么也没猜到,哪壶不开提哪壶地继续关怀道:“雪儿呢?怎的没与你一同过来。”
黑鸽没精打采地抬起眼皮,瞪了她一眼。
夏月微终于“悟了”:“哦!吵架了,媳妇跑了,就剩你一个了。”又伸手顺了把鸟毛,谁料“一不留神”将指甲刮了上去,生生扯掉了一根,“不是大事。替我送信,回头再给你找一个。”
黑鸽疼得哀嚎一声,忍无可忍地低头狠狠啄了她一口,振翅飞走了。
老臣旁观完了她与信鸽相处的全程,目瞪口呆道:“那是个何方神灵托生的什么玩意?”
夏月微怔怔地望着黑鸽远去的方向,又仿佛是透过那鸟望着什么人,半晌,揉了揉被啄得生疼的肩头:“是个没良心的小畜生。”
再回过头来,初闻兵变时的惊讶无措之感已荡然无存。她像是从一只鸟身上汲取了莫大的安慰与勇气,看向老臣,扬眉笑了。尚有少年青涩未褪的脸上焕发出奕奕容光,眼中笑意裹着希冀,红痕隐现,竟像是夙愿得偿、久盼成真,神采夺目得近乎不切实际。
老臣看着她,突然觉得她这副志得意满的模样有点眼熟。
她感叹了一句:“你方唱罢我登场啊……臣叔叔,可欲同去?”
他自然同去。谁料行至城门,竟遇故人,这才想起来,方才月微令他眼熟的那副尊容,原是大小姐幼时每逢惹祸前的倒霉模样。
这两个孩子……某些方面倒是十分相像。
这么一想,老臣登时毛骨悚然。熊孩子的威力他生平没少体会,眼下被驴牵跑、难以脱身,只好无奈再次轻信,眼前这一只,会比从前那些多少靠谱几分罢。
茶园与驻地之间说远不远,只一条山脉相连;说近却也不近,够那一日千里的鸽子飞上好一会,一气到达,竟累得坠在茶田中,未待重新起飞,便被趁雨出来捉泥鳅的熊孩子团队逮个正着。
“呀,这不是萧姐姐的小黑鸟嘛!”
“给我看看……什么萧姐姐,是夏姐姐啦。”
“小黑鸟回来了,萧……夏姐姐是不是也要回来啦?”
“夏姐姐才不会回来了。”
“呜……我也要看小黑鸟……”
“诶诶,别乱动,它是来送信的!”
“小黑鸟”生无可恋地被熊孩子们互相传看,终于传到了个明白人手中,感动得险些涕泪其下,急忙高举自己绑了信件的鸟腿,仿佛举起了一块写着“不斩来使”的免死金牌……
黑鸽被熊孩子头头送到了新任家主手中。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小青年,头顶慧根深种——表面没毛,用他绝顶的聪慧接过了萧家的宏伟棋盘,至今虽没走几步,好歹没将棋盘掀了,已是他对待旧主手下留情、功德无量。
此人名为严萧,其父严轩,是昔日师母留给夏月微的得力助手。也正因其父的缘故,此子才能年纪轻轻身处高位——其父严轩是个榆木脑袋一根筋,月微走前想将家主之位托付于他,此人愣是连呼“固不敢受”,才叫他胆大包天的儿子凑上来捡了个便宜。
人前没说什么,听说月微走后,这没皮没脸的家主儿子被他“固不敢受”的爹胖揍一顿,足足小半个月没下得来床。
按夏月微的思量,这二人一向父慈子孝,一个能管,一个愿听,家主之位谁做,日常决策谁下,其实都是同一回事。再者严轩上了年纪,日后总还是要培养儿子,接过权柄的,只当提早历练也未尝不可。
谁料临到用人时,却是自己坑了自己——
今日茶园中慈父不在,只剩孝子留守。这孝子在其父手下当了许久傀儡家主,又屡次被否定能力,言作不配为主,本就憋着一肚子闷气,好容易盼到老父异地奔波,偏偏茶园中还一片安稳,众人各司其职,鸡毛蒜皮之事都没出一件,他一腔热血无处泼洒,堵在怀中,就差将自己活活憋死了。
结果老天有眼,当真就派给他一件重任——且是美差。前任家主是个无可挑剔的小美人儿,美人儿求救,他英雄救美,在所不辞。
月微的信件虽动笔匆忙,却恨不能事事周全,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护城军兵变,此事非儿戏,只要园中从劳力、搬运之事的壮男前来,不必动手,只作充门面之用。到后何人接应、如何行事,皆记载得条分缕析、滴水不漏,且应诺前来者她必护人周全,事后许金银财宝。唯要主动欲来者,不可强迫,无关旧情,只作交易。
严少爷一看,从事前到事后都写全乎了,是个傻子都能照搬照做,他做好了,又能体现什么经世之才?于是一颗怀才不遇之心郁结更甚,几乎涌上难平之怨来,气哼哼地思考了一会,决定擅作主张。
此人虽蠢,却没蠢到家,摸着绝顶的脑壳想了想,竟还真想出个有点光棍、但未尝不可的点子来——
半刻后,茶园中妇孺俱全,被他一番动员感染得涕泪齐下,纷纷以为萧时姑娘身陷险境,皆愿随严少爷倾巢出动,去往凶险之地为旧主请愿。
不论优劣,这确是个可行的主意。护城军源自夏风庭旧部,是出了名的以义为先。在这支战力决绝却怀仁人之心的军队面前,调一百个精壮大汉,绝不如十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管用。
只是如此一来,难免有滥用旧情之嫌,又伤了将士们守土安民的忠义之心。
严萧看不到这一层,便是他与“小美人儿”之间天堑一般的千差万别。
又半刻后,这支由妇孺垂髫组成的“请愿大军”乘上茶园送货用的大车,浩浩荡荡地往城西乱局中去了。
夏月微先到驻地,留下老臣接应茶园中人,自己只身闯了进去。
此处她来过一次,犹记得其中方格小楼与那片绿草成茵、生机焕发的搏斗场,却毕竟时刻半月,印象模糊……加之承袭了师父那不甚灵光的方向感,终于好死不死地迷路了。
杀伐之声已然近得刺耳,仿佛就响在方圆之内,将十数年光阴骤然压缩,古战场的酣畅淋漓如在眼前,轻易便能燃起身在其中之人的无畏骨血,连狗熊闻之都能壮胆三分。而她被困在迷宫一般的楼阁之间,血脉贲张,急得几欲飞檐走壁,却半晌见不到一个可供问路的活物。
说起来奇怪,纵是兵变,也须讲究有勇有谋,且自该有两边不沾之人,何至于偌大驻地不见闲人,而只一处人声鼎沸,似是聚集了所有战力,盈满了极盛的怒意……
那彻天的嘶嚎之声太过惨烈,连她听来都后脊生寒,血脉渐冷,思之不解,只隐隐觉得不对。
于是夏月微没有贸然露面,而是寻了一幢高楼攀上,于楼顶俯瞰到了驻地全观——
果然如她所料,人皆聚集在格斗场方位,密密麻麻如群蚁排衙,具体情形看不清晰。
可那绿草成茵的格斗场中,却分明已是一片血海尸色!
隔着数百米远、数十米高,那股子血的甜腥、肉的腐臭都随着画面渐次具象,气势汹汹地扑面而来。烙印在记忆深处、打出生便形影不离的恐惧骤然被唤醒,夏月微剧烈地哆嗦了一下,整个人顺着天台的围栏便软了下去,半晌没能再站起来。
她不是没见过血,亦不是没伤过人。
经历过流落在外的种种见闻,又亲历了修罗场中数场恶战,她本以为自己足够勇毅,魑魅魍魉都不足以令她惊惧,更遑论人间世,人间事。
可此时,她还是被吓得紧闭双眼,捂住口鼻,蜷成一团——仿佛重回凄凄惨惨的肉球时代,十六年清修苦练化作泡影,在此情此景面前,依旧维持不住基本的人形。
太多了……
不……不是血流得太多,人死得太多。
那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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