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肆拾柒·少年志

小说:花下 作者:晖儿
    自从梅落雪重掌藏雪阁,颜瞳便也不在园中竹外楼久住,而是跟着她搬进了城中私宅。

    私宅虽不算新也不算大,但地段很好,店铺间来往办公都要方便许多。近日颜倾安分,足不出户,她便相对自由,于是出入跟在梅落雪身后,尾巴一样,将新官上任忙得不可开交的老板落梅照料得无微不至。

    说起来,她虽出身金贵,做起端茶倒水的事亦信手拈来,大概是天生细腻,又心怀珍重的缘故。这二人侍从都不带一个,共居半月有余,竟也将日子过得津津有味,令人钦羡。

    但总有些场合,梅落雪说什么也不肯让她相随——比如此刻正午,落梅小姐旗袍加身,往城南临海最为奢华的酒楼应酬去了,而她只能在小破宅子里凑合两口自己下厨折腾出的粗茶淡饭,思着冰雪美人儿,念着席间推杯换盏,吃得那叫一个食不甘味。

    陆家小姐,可以与落梅亲密相伴,却不能为人下属,陪笑挡酒,自降身份。这道理沾亲带故地扣在她头顶,压得她无从反驳,却怎么也顺不过这一口气来。

    梅酒量那么差,她遭得住献酬往来,饮得下千杯百盏么?

    若醉在席间,被人轻薄以待,她守得住家主之尊,做得到和气生财么?

    ……果然不能。

    第二日,落梅断了沈家幼子一臂的消息便见了报。

    话说这藏雪阁旧主沈占有一子一女,长女沈卧尚算出息,留洋归来,还曾出席过“净城”一案庭审,被生父利用着为虎作伥了一回,后听闻患了郁结之症,寻过两回短见,至今在闺中闭门不出。幼子年方十九,心智晚熟,还是个诸事不懂的毛头小子,只白长了个房梁高的大个子,竟糊里糊涂将家父与长姐的账算至落梅头上,猪油蒙心,闹了宴席。

    寻常撒泼也罢,图谋不轨也罢,梅落雪本是见惯了权贵百态,十分经得住招惹,之所以破天荒地与那小子一般见识了一回,却是因他无意中,一语道破了她与颜瞳二人的天机。

    梅落雪自然不会相信,这只是一个少年的口不择言。背后何人指使,有何苟且,她虽醉酒也想得明白。

    此事不可姑息,她就是要显得恼羞成怒,才好让背后的狐狸看清楚她的獠牙,往后也好掂量掂量,何事可以拿来筹谋,何事不能。

    再者,也确实该好好敲打敲打沈家。沈占之兄沈立为怀成院长,而再有两三个月的光景,玹儿便是怀成的学生。若因她重夺藏雪阁的缘故让玹儿在校受屈,她也断不能纵。

    在旁观者眼中,沈家幼子无知荒唐,本无需介怀,她却也不介意他们当她不能容人。

    酒席上,她将此事处理得干脆又漂亮,一拉一扣,让那熊崽子尝了一回断臂再接之苦,哀嚎之声响彻酒楼,人却能好端端竖着走出去,连拜访医馆找人接骨的工夫都一并省了。

    就算闹上法庭,也没人说得出她是蓄意伤人。

    席间一票权贵惊得目瞪口呆,此事过后,生意场上借酒劲也难办的琐事竟也迅速了结,倒让她白白捡了个一石二鸟的便宜去。

    这是落梅从商后,首次抛头露面、重回公众视野,便一改昔日苦心经营的柔弱美人形象,展露了截然不同的手腕与魄力。

    却唯有颜瞳心疼她被那人高马大的小子撞出的一块淤青——那熊崽子自然不是落梅的对手,不过是动手时仗着块头挣扎起来,膝盖顶了下梅落雪后腰。美人皮肉娇嫩,那淤青姹紫嫣红地绽放在雪肌之间,看着倒十分令人心疼。

    颜瞳为她上药揉开,触到她疼出的一身冷汗,气坏了:“闲言碎语的有什么要紧,小姨竟连面皮带骨肉一并不要了,九尺男儿也敢当众单挑!我曾以为自己委身于一介鬼魅杀手,谁料原是看走了眼,竟寻了个热血莽夫!”

    梅落雪没忍住,伏在枕上“噗”地笑了出来。

    颜瞳气结:“日前我犯错时,你骂我我是什么态度?就不能向我学习一下,乖乖服个软么?”

    梅落雪从善如流,自枕中抬起颈子来后转,对她柔柔一笑。纤细身子转得水蛇一般,腰背大片外露,手臂虚虚掩着身前艳色,眼角还带着一点忍痛过后未及褪去的淡色潮红。

    颜瞳脑中“嗡”地一声。

    梅落雪莺啼婉转般开口了:“你方才说,委身,究竟是谁委身于谁?”

    颜瞳:“……”

    见了个鬼,光天化日的,又把持不住了。

    事后例行公事赔了钱财,沈占愣是没敢收,还亲自带了儿子登门致歉。落梅私宅里,主人不在,被“污蔑”的陆家小姐“和颜悦色”地接待了这对父子。据说那断臂公子回去后便犯了痴症,大抵是被陆家那副代代相传的妖孽模样勾了魂。

    沈家父子走后,“不在”的梅落雪便走出内间,一脸阴郁之色:“当着我的面勾引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玹儿,我猜明日定是阴天。”

    言外之意,小兔崽子,让你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颜瞳却心情大好地凑了上来,张手抱她,嬉皮笑脸道:“解气了。”

    梅落雪:“……”

    这一对的一场微小风波,至此平安度过。却是谁也未曾料到,这是蝴蝶轻轻扇了翅膀,只为日后狂风暴雨埋下了种子。

    再说园子里那一对。

    陆瑜与夏月微的久别重逢,远不及大小姐那般别扭又啰嗦。二人谈话时间没有一个屁长,留守倾月阁的那位还没来得及纠结是否派人前去偷听,月微便自己回来了。

    大小姐为了展现自己足未出户的信任,赶紧弄出点动静来以示清白。于是隔着老远,月微便听到书房中颜倾在与人说话:“你想开了么?还没想开么?”

    谁这么想不开,短见寻到了她的书房?

    月微顶着一脑门问号走进去,便只见大小姐捧着一盆将开未开的月季盆栽念念有词。

    夏月微:“……”

    可能是有病。

    若按日前的脾气,她定要给大小姐好好翻个标准的白眼,然后转身潇洒而去,借躲清静之名,等人主动凑上来,再病态地享受着一点被心上人纠缠的甜蜜。

    然而经历过几日里的种种思量,她已指着鼻子将自己此番混账行径骂了个透彻,再续不上冷战伊始的邪火,也再办不出假意高冷的蠢事。

    这几日里,她于城中各处流连徘徊,企图借旧地唤醒一点久远的旧忆,也好指点当下的迷津。谁料旧忆不醒,却处处见人成双入对,当真不愧对这万物更新的大好时节。

    她便无可奈何地忆起那位被她冷落在园中的心上人来。

    自入春以来,从相识到动心,漫长的过程中,似乎总是颜倾在循循善诱、缓缓铺就。占据主动权的是她,智谋用尽的是她,百般疼爱的是她,日日撩拨的也是她。而自己,只会守着满心杂乱的情愫等人来顺,顺舒坦了便眉开眼笑,稍有不顺上去就是嗷呜一口,和抱月那没良心的小畜生有何分别?

    既是自己先动了凡俗之心,想要什么,难道不该自去争取?

    这念头之所以至今才敢冒出来,着实要归咎于她师父。从前她倾慕师父,端着不敢有一丝逾矩,乃至于克己复礼成了习惯,且在心底将悸动与罪恶挂了钩子,两厢撕扯,一时难以他顾。

    直到她切切实实地认识到,颜倾是不一样的。她正当华年,又偏爱四处留情,虽当下无人成双也无人入对,却有人为之倾倒,定亦有人甘愿追随。

    那么自己对她,也可以不仅仅只是暗自倾慕。

    至于争不争取得到,像是一道难题,一次实验,一个挑战。这让夏月微——昔日掌管一方的家主,隐隐有些闻血而动的兴奋。

    但兴奋很快冷却下来。她知道,自己揣着心酸看人甜蜜,艳羡之下,难免心生妄念。追求颜倾,这便是妄念。

    许久的相处下来,她已然看清了,颜倾虽好,却非良配。她外热内冷,心有七窍,里面盛了无法想象的宽广天地,却半分真情不肯外露,只拿玲珑心思真真假假地应付着与她相逢一场的凡俗之人,包括自己。

    她能以性命相挟逼她破旧立新,能借地牢探视逼她探寻旧事,她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有深意,如今自己又能勘破多少,防备几分?

    她不是凡俗之情可以轻易浸染的,更不是自己可以轻易打动的。谁若在她身上妄自菲薄,必将被反噬伤得体无完肤。

    对这样一位人物动了情,本是束手无策,前一晚,月下一杯荔枝酒却让她对二人关系有了新的思路。于是彻夜未眠之后,她下了好一番崭新的决心——

    就算颜倾心有七窍,却总归是善意当先。日后不论她有何部署安排,她都愿意秉持信任、加以配合,就如同她身边敬服于她的那些人一般。

    同时,她不能因一己私欲,便忽视颜倾待她所有的好;更不能因一点不为人道的难平之意,便亲手葬送一段本该温馨和美的姐妹之情。

    一夜之间,她便做好了肝肠寸断的思想建设——欲难足,意难平,倒不如回归伊始。

    既然她只拿自己当妹妹疼爱……她便也只拿她当姐姐敬爱罢了。

    少年人常立志,且从不信什么“顺其自然”,动辄便是一番割肉放血般的改头换面。她虽素来稳重,偶尔也不能免俗。

    所以她晨起练剑,开口似蜜……只偷偷藏下了那只颜倾惯用的白瓷杯,里面盛着她一点不能外放的情意,夜深人静时拿出来品味一番,便已足矣。

    回归此刻。颜倾已经难得地察觉到自己有点蠢,正在想辙挽尊,便见月微挪着步子凑过来,伸手逗弄了一下她手中想不开……不想开的花,十分艰难地附和了一句:“对啊,你怎么还不开,倾姐姐想看呢。”

    颜倾手一哆嗦,盆栽“啪叽”一声砸脚上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蛋疼小说网,免费小说,免费全本小说,好看的小说,热门小说,小说阅读网
版权所有 https://www.danten.net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