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大抵是园子里最为奢华讲究的庭院——昔日为夏花灵出阁前住处,后为大小姐日前闺房。建造者宠女不尽,只欲藏娇,有揽尽珍宝修建金屋之意,竟丝毫不顾及这一院一室过于奢华,是否有悖园中清雅风格。
似乎建足了这一方天地,便能长久藏住那宝贝得不能现世的美人儿。
相比之下,倾月阁简直接地气得多,对颜倾来说与冰冷奢华之地截然不同,是个可称归宿的玲珑小院。
陆瑜并非头回入牡丹亭。从前与大小姐议事交谈,每每至此,只作摇头感叹儿女待遇不同,这回直接入住,方知其中滋味。偌大金殿远近无人,日光月色皆失魂魄,一人居中,如同隔于尘世之外,他热闹惯了,其中清寂之感,竟有些难以释怀。
是夜,他居于卧间,半躺于榻,被那名木床邦硌得腰酸背疼。雪受大小姐之命住在外间,一屏之隔,亮着点似有若无的光,时不时书页轻响,闲谈不理,更添几分惹人心烦的无趣。
大少爷抠着床栏雕花,百无聊赖,心生一计。那床栏上刻了一整只祥瑞之兽,模样竟与抱月相似,耳目俱全,凹凸有致,其中却大有玄机。他既窥破,还偏要手贱,二指戳入瑞兽双目,“咔嗒”一声轻响过后,机关陡然触动——
里外间四壁同时开出数个孔洞来,火石碰撞燃着壁内油灯,原本昏昏暗暗的屋子瞬间亮堂起来,外间“啪”地响了一声,大概是雪被他这一手吓落了书本。
陆瑜心满意足地坏笑起来。
外间人却也不兴师问罪,片刻后,轻轻一敲他房门:“再按一下可灭灯。”
“我知道。”陆瑜终于被主动搭理了,起身走到门边,开一条缝,贱兮兮道,“灯太暗,怕你看书伤眼。”
雪留了个冷酷的背影给他:“多谢少爷体贴,我不看了。”
陆瑜:“……这么不给面子?”
雪以公事公办的态度解释道:“机关内灯芯替换、灯油添加十分繁琐,大小姐的规矩,非紧急情况不可滥用。”
陆瑜:“……哦。”
见人要走,他摸摸鼻子,感觉寻欢寻得意犹未尽,于是又出损招:“雪丫头,这次回来怎的与我不亲了,不是去岁喝醉向我讨彩头的时候了?”
雪果然脚步一顿,门缝里看清她半张侧脸,额角青筋正跳得欢快。
去岁年关,园中宴饮,便有一桩大小姐撮合她与陆瑜的荒唐旧忆。那时颜倾人虽不能亲至,却是好些年来头回能递信入园。红纸黑字龙飞凤舞,喜庆的福包装着,上下皆有。众人拿着当个新鲜玩意,毫无防备,各个全被远在不知何处的大小姐耍了个底儿调。
其中给她哥的信上,好言写着:“双抛桥下,画舫棚中,劳烦兄长扮回财神,让丫头小姐们讨个吉利。礼已备于仓中。”
给雪的小笺上写:“双抛桥下,画舫棚外,有财神散财,众女皆可自取。本是添趣,自矜无益,恳请姐姐给开个好头。”
这二位一看,只当大小姐为宴饮添彩,又思及人不能归来同乐,难免心酸,自然领了她这份“好意”。陆瑜尿遁先行,上赶着去扮财神,其余众人竟也迫不及待,一个推搡一个跟了上去。
临到画舫,大少爷钻棚开仓,傻了。里面只独一份的礼物,是根红绳。
丫头小姐们紧随而至,却果然自矜不已,一个个立在岸边,不肯头一个上前。雪既“临危受命”,只好攥着小笺,默默将台词在心中过了三遍,走上前去,低眉顺目道:“吾愿甘贫病,荣华有是非。不求财神赐财,但求赐福。”
大少爷捏着一截红绳,心道巧了,要财也没有。于是十分心大地拿了红绳伸出手去,任舫外丫头将红绳抽走了,只发愁起下一个要拿什么打发。
谁料并没有下一个。围观的众人皆拍手叫好,完事作鸟兽散,转眼,桥下船前只余雪一人。
画舫帘子掀起来,陆瑜探出个不大好使的脑袋,看着舫外只一人,他不必再扮穷财神,于是放下心来,乐了:“哟,是你啊。”
竟是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被耍到了什么地界。
雪捏着红绳呆在原地:“……”
后逼问众人才知,只他二人信笺不同,其余人清一色地写着同一句话:“双抛桥下,画舫棚外,有郎才要配女貌,借财神之名,众人可去围观,不可打搅。”
那一夜,湖边炮竹声声、红烛遍布,年下与婚时的氛围竟惊人相似。被拎在众人面前如此调笑一遭,孤男寡女虽无逾矩之事,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
雪听他重提旧事,兀自恼了片刻,开口却冷静依旧:“此事无益于少爷清誉,更无益于今人,实在不必多提。”
陆瑜倒被她说愣了,干脆将门缝扩大,整个人挤了出来,直眉楞眼地问她:“什么今人?”
雪诧异地回过头来,一个“楚”字正要出口,余光却瞥到窗外,神色蓦然一凛——内亮外黑,人影本看不清晰,那人却靠得太近,自曝行迹。刹那的功夫,陆瑜已几步奔至床边,在那瑞兽利齿上一按,自弹出的暗格中抄起短刀,翻出窗外,追着那道鬼祟人影而去。
短刀既藏于暗处,便为暗器,自然不与寻常兵刃同理,其中另有关窍。再者,陆家少爷“纨绔”之名不真,雪亦深知。即便如此,她却仍不敢大意,立刻摸出防身之物,急忙追了出去。
却撞上陆瑜于院墙边抱臂沉思的高深模样。
雪急了:“园子里尽是女眷,此事非同小可,劳烦少爷追人,我去通报警卫!”
陆瑜一把拉住她:“免了,小事。你家大小姐演戏给我看呢,我又不傻。”
雪:“……”
她为陆家兄妹做事,时常便要捡个“傻子”的头衔戴上。
忍了半天,她忍住没问,只是从陆瑜手中小心翼翼接下短刀,问他:“没碰到刀身罢?”
陆瑜转头看她,笑了:“这么关心我?”见雪拿着刀,颇有想给他来一下子的意思,又艰难地正经下来,“没碰。巩家小姐亲自配的迷药,我哪敢呢。”
雪提刀就走,却又被陆瑜拉住:“诶,你看。”
手腕同一处地方被他拉了两次,加之片刻前刚提过窘迫旧事,雪不由地热度上脸,颇有点未饮而醉的意思。她自知避嫌,于是巧力挣脱了那只滚烫而有力的手,回头轻咳一声:“看什么?”
“……看今晚星星多圆。”
雪沉默了一会,慢慢道:“你说的……可能是月亮。”
陆瑜:“……”
“301”任务完成,功成身退,顺利趁夜回了护城军驻地。及至躺回宿处,心仍狂跳不止,简直比小酒铺下吃了一斤烛心草还带劲。
方才……那可是主将!大小姐实力坑他!
他入军营大半个月,从未谋过主将之面,却识其样貌、知其威望,因为军中人无不将这些引以为豪地讲给他,末了却又不忘叮嘱他低调行事,不可外传——
“别看陆将军未至而立之年,实则是上过战场的……什么战场?还能有什么战场,抗战呗!”
“算起来那时候将军也就十二三岁罢,区长便舍得放他上前线,啧啧。”
“可说呢,不过那时候是跟在夏将军麾下,长长见识罢了。做人长辈的,哪会舍得让小辈涉险卖命?”
“抗战那时候,前线岂是玩闹的?再者夏将军也不是省油……咳咳,那什么,夏将军嘛,打法刚猛,一向敢为人先,咱们将军跟在身边,哪有不吃苦的?”
“我看呐,咱们将军是得了真传,魄力不输先人。近些年军中几次大刀阔斧的改革,起初哪个不吓人?结果哪个不好看?”
“哟,说起改革,不是我捕风捉影啊,我怎么觉着……觉着……”
原本正听得津津有味的“301”神色一沉,兀自往角落里挪了挪,假装自己不存在。
身在其中的人,预感总是准得令人心惊。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一次将不是改革,动手的也将不再是他们津津乐道的陆家长子。
但连他也不知道的是,这一切,原大小姐打算周全的种种计划,如今已尽是变数。
牡丹亭中,雪在陆瑜的循循善诱下,终于将大小姐的用意参了个七七八八——她是刻意的。
否则如何解释,她一局早已布好,为何只在陆瑜归来后才肯有所动作?军中人出入园子私下见她,又怎至于不识路一般转到她哥跟前来自曝身份?
雪与她晨间一谈,便猜到她要瞒着她哥对护城军下手,可刻意瞒得破绽百出,又算怎么一回事?
陆瑜却不肯继续为她解惑了,而是一圈圈转着短刀,口中叹道:“颜倾……颜倾呐……”
雪见他大有一刀捅晕自己图个清静的打算,袖手旁观一会,忍无可忍地夺了刀:“少爷早睡,告辞了。”
“哪儿去?让你盯着我呢。”
既是做样子,盯了也是白盯。雪自有一堆事要理,不打算陪这对沉迷于演戏的兄妹玩耍了,于是装聋作哑便走。
人没走远,陆瑜的吩咐在身后响起来了:“明日帮我约一约月微,我得见见那孩子。”
这要求合情合理,月微与她亲近,由她安排也十分合适。雪没多想,应了下来,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谁料这一看似简单的应许,兑现起来竟不顺利。第二日清晨,她方至倾月阁偏院,便兜头听见月微那声苏苏软软的“倾姐姐”。她们家丢人现眼的大小姐当场傻了,回过神来拉着人便往屋里走,听闻陆瑜要见,放下话来,今日月微先生被她包了。
“被包了”的月微好似并不赞同,却没像平时那般直接将大小姐作冷处理,而是近乎轻柔有礼地从她手中脱身出来,转头给了雪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
初雪暖阳一般,漂亮得让人呼吸一滞。
她用更为柔软,也更为亲密的声音开了口:“雪姐姐,早。什么时候?我去见。”
颜倾原本的一脸悦色瞬间冰冻三尺,冷在了深深蹙起的眉目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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