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叁拾玖·齐自扰

小说:花下 作者:晖儿
    夏月微走一趟地牢,来去不到半日,回到园中恰好赶得上大小姐“亲自帮厨”折腾来的午饭。

    这顿来之格外不易的午饭,她吃得没滋没味,不用问也知道为了什么。

    然而“明知”是一回事,真能忍得住不问便是另一回事。某位大小姐竟十分沉得住气,见人兴致缺缺,不多言多语,也不闹腾着献宝,而是遂了她安静用饭的意愿,偶尔恰到好处地活跃一下气氛,节奏把握得当,让人感觉不到一点聒噪不适。

    少女的注意力不自觉地便从阴冷地牢中回归,转移到颜倾身上。

    她想起戚思凡的评价——知情知趣,果然如此。

    “知情知趣”的大小姐给她夹了一筷子回锅肉,见她乖乖入口,笑了:“你从前便是这般,再如何心情不好,也不轻易影响胃口。”

    夏月微:“……”

    她吃下一块酸酸甜甜的肉,却似吞了大口抓心挠肝的辣椒,耳根子都红了起来。

    咽下后,低声分辨了一句:“那是小时候。”

    颜倾看着她吃完,眉开眼笑:“自小到大。”

    夏月微脸更红了,却已不是因为贪食的调侃——那一笑堆满了脉脉温情,目光专注而宠溺,轻易便看进了少女柔软一片的心坎里。

    数日相处下来,颜倾总给她这样的感觉……或是错觉,好像自己是不同的,是特别的,是被她放在心尖上、视若珍宝的那一个。不仅是她有此感受,众人杂谈她偶尔听闻几句,也总听来诸如“大小姐宝贝她宝贝得要命”之类的话。

    看来是有目共睹。

    少女从未被人这般对待过,不由惶恐入心,惴惴不安。不安大过雀跃,连原本的“心猿意马”都被压了过去,几乎坠得她抬不起头来,只能低下头,拼命审视自己。

    ……生怕自己不配。

    说起来奇怪,少女能力不凡,对敌对友自有一股傲气,唯独对待颜倾,却又有自卑如影随形。虽毫无道理,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开。

    这般无解琐事,想来不过自扰,十分无趣,她很快止住了思绪。为了转移话题,她少不得夸一夸刚入口的菜:“口味很好……你做的么?”

    颜倾嗯了一声,大言不惭道:“我放的醋。”

    夏月微:“……”

    她倒是不脸红!

    大小姐不但不脸红,还要借题发挥:“从我心窝里挤出来的。啧啧,自从你归来,我每日都要生产许多的醋。”

    夏月微一下子僵住,筷子都差点掉落,擦过指尖被她险泠泠地捞了回来,胡乱搁在桌上。

    她……她为我吃醋?

    方才丝丝缕缕的惶恐骤然被扩大百倍,隐隐的雀跃亦翻腾出来,还添了几分莫名其妙在其中,汇聚成一团五味杂陈。少女手脚僵住,脑子却又飞快转动了起来,忍不住重新开始自扰。

    她确实曾注意到,自己提起师父师母时,颜倾会耷拉眉眼给她看……但她曾倾慕于师父,师母吃醋也就罢了,颜倾不知这回事,吃的却又是哪门子飞醋?

    不是这事。

    除了这事,她也从未惹过什么桃花,更未与什么人有过非分之交……

    夏月微灵光一闪,突然觉得,大小姐如此不循常理之人,她口中的吃醋,恐怕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暧昧用法。

    这么一想,虽让人失望,却好歹有迹可循。少女又回忆起,颜倾常以“你从前……”为开头污蔑她,或者顺势提些什么无理取闹的要求,其间回忆虽是真假参半——比如穿开裆裤流口水之类一定是假,但那番回忆的姿态,大小姐却总做得很足。

    长了那样一副妖孽模样,伤春悲秋起来,一般人如何招架得住?

    ……但也很难说,今昔对比间的酸涩凄然,是经年痼疾不经意的流露,还是只是那家伙精湛的演技。

    ……甚至方才那句“日日吃醋”,是真是假,她都有些分不清楚了。

    夏月微成功将自己绕了进去,乍闻此言的惊喜与惶恐荡然无存。

    再抬头看那位“产醋”的祖宗,人家转眼已将满怀酸涩释然了,此刻正愁眉苦脸地对着一筷子青菜运气,运了半日也未入口,最终悄悄送进了少女碗中。

    夏月微不由叹了口气,夹菜入口,同时心道,果然是信手拈来的闲话,自己还捡回来瞎琢磨半天,当真是庸人自扰得有些可笑。

    一顿饭心情复杂地吃完,大小姐照例跟在她屁股后面绕了一会,刚要放她清净独处,她却终于将人叫住,拉着入了书房。

    于是,某人活似大半年未见圣上的妃子初得传召,眉梢眼角都缀满了得意洋洋。要不是半截袖子被少女扯在掌中,便离展翅上天不远了。

    夏月微给她看了一物。是地牢中,银浩赠她的一把小银锁。

    银锁不大,亦不算沉,是打来送初生小儿之物。但这一把做工却十分精细,其上雕刻星月,并非俗物,想来是找匠人手工定制,价值不菲。

    表面发黯,斑点四散,是很有些年头之物。

    是那抠门的老胖子花血本弄来的宝贝,亦当年没来得及送给她的生辰贺礼。

    有人曾于茶室中赠她一块沾着体温的木牌,她由此及彼,便好似从这银锁中,也品味出了许多沉甸甸的希冀与情谊。

    颜倾就着少女手心看了一会,并未伸手接过,只将少女五指一合,淡淡道:“收好罢。”

    夏月微握紧那把银锁,却问她:“银叔之罪,是否真的值得以死相抵?”

    颜倾不答,却一弯眉眼,不咸不淡地笑了:“银叔。”

    夏月微没搭理她的阴阳怪气,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颜倾依旧不答,而是用有点搓火的语气反问道:“我若说是如何,说不是又如何?”

    “你是自幼跟在父亲身边之人,你说是与不是,我都相信。他若罪当抵命便罢,若不当,我会为他报仇。”

    颜倾听了这话,愈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吊起长眉来撩了少女一眼:“幼不幼稚?”

    少女不由收紧拳头,银锁被她捏出一个小坑。

    颜倾吊着长眉不放,又道:“他自己没和你说?”

    “说了,阔萍之战。”

    颜倾长眉吊得更高,语气也愈发不耐:“那你放着战史与老兵不问,来问我作甚?”

    夏月微:“……”

    虽然很气,但她亦听出此事大有深意。这位祖宗借题发挥,恐怕又有训诫之言给她。

    果然,晾了她一会,大小姐又开口了:“你我并非生于战时,无缘眼见为实,但毕竟相隔不远,事关父辈的各种猜测都有真相可循。你若有心,便自去了解,若想避讳有关你父亲的一切,便握好你的银锁,只记这一份眼前的情谊就好。至于我的评价,此人并非大恶,但他落得如今下场,我不救,自有我的难平之怨。你嘴上说着信我,回头又难免疑我,过后还要拿你寻到的真相来推翻我,何趣之有?”

    夏月微:“……”

    虽然快要气炸了,但她竟还觉得挺有道理。

    于是,大小姐盖了棺、定了论:“评人功过、判人是非,本就是众说纷纭之事,何必执着。”

    少女本就不擅与人口舌相争,被她教训得哑口无言,半晌,才有点不在状态地争辩了一句:“我何曾避讳过与父亲有关之事?”

    颜倾不与她争,脸上却挂满了“你自己知道”的找揍表情。夏月微别的不知道,却头回知道,这张勾魂摄魄的妖精容颜,原也可以让人气得一眼都不愿多看。

    同时,她十分灵敏地感受到,大小姐没事找抽的原因,其实不在银浩,而恰在于此。

    少女只反思了一瞬,便理直气壮地下了结论:“总之没有。”

    颜倾一声轻哼:“你没主动了解。”

    没主动了解便是避讳?!这不是莫须有又是什么?

    夏月微被她气得眼冒金星,险些绝倒,赶紧伸手一扶椅子。银锁还叩在手心,与原木椅子实落落一撞,发出一声重重的闷响。

    大小姐眼见搓火搓到火候,站起来转身就走。书房之外是侧院,侧院漫长,少女隔窗望着她久久不散的背影,却渐渐回过味来——

    小酒铺下初见,她便提及什么“一代名将”、“将门虎女”之语;后与巩祯相熟,又借故人之口频繁提及旧事;再到陵园偶遇,赠她木牌时,亦曾诱导她回顾父辈荣耀,而她彼时便心生抵触,以那人精的心思,又岂会注意不到?今日劝她入地牢见银浩,恐怕也有同样的目的,可她再次不入心、不深究,大概是伤了她最后的希冀。

    她在执着什么?又在期待什么?

    她莫非是怕……

    怕她自幼离家,如今人在心不在,若不以旧情相挟,便不能长久留住自己么?

    所以她与那些参与过自己这十二年的人吃醋……所以她不断追忆过去……所以她搬来与她同住,时时宠她,刻刻讨好她——虽然有时适得其反,其实是怕自己一个不顺心,便会抛弃根本不熟的所谓故人,转身离她而去么?

    原来她也有小心思,也有不为人道的庸人自扰。

    原来……她与自己竟是一样的么?

    这么一想,满腔委屈愤怒瞬间烟消云散。少女猛一抬头,却见那背影还未走远,甚至根本没走,而是在侧院中团团转起了圈。

    她笑了,偷偷笑得见牙不见眼,有病似地捂着心口,头回知道,挨一顿无名邪火竟是如此乐事。

    片刻后,少女冷着一张脸走出书房,负手往通向院中的平台上一站,问她:“想让我了解旧事,如何不直说?”

    大小姐哼哼唧唧的声音飘过来:“我与你又不熟。”

    夏月微被一句“不熟”糊了一脸,心道一声“果然”,抬头望天,一口气笑着叹出声来,彻底没脾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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