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重伤初愈,首次活动筋骨,得益于剑神少女气急败坏的追杀。
夏月微沾了她一滴口水,本没多大脾气,之后的气急败坏,全来源于那张乌鸦嘴形似开脱、实为补刀的污蔑——
“你从前穿着开裆裤流口水的时候,沾湿过我好几件衣裳呢!”
响彻倾月阁的一句话,引发了屋里屋外经久不息的闷笑声。恰好入书房来寻大小姐有正事的雪亦听个正着,当着少女的面,很可疑地掩住了唇,双肩耸动。
自从夏月微知晓这位的谍者身份与成熟年纪,雪在少女眼中便开始自带光环。两人偶尔遇上,一向高冷寡言的少女也愿与她多说几句。虽说不上有多热络,但总归与待司诺她们不同许多,似亲似友,甚至隐隐有些拿她当长辈的意思。
大小姐这一嗓子,剑神少女觉得自己在长者面前形象尽毁,恨不能立时自绝于天地。
夏月微咬牙切齿了半天,决定自绝之前为民除害,先绝了这个专会惹人嫌的大混账。
剑在墙角,她看也没看,一个错步伸手摸到,“刷”地一下亮了剑锋。
……大混账一看就是挨揍挨出了经验,反应十分迅速,拔腿就跑。
雪在一旁抱臂静观,脸上挂着长辈似的宠溺与无可奈何。
少女提剑追了两步,利刃脱鞘却垂于身侧,只用剑鞘横扫出去——颜倾被她扫断了逃跑路径,倒未踉跄,腰肢一折便避开了路障,翻身出门,十阶平台一跃而下,来到了少女惯常练剑的偏院。
夏月微紧随其后,却扬手将剑一抛——
“领教倾小姐武艺。”
颜倾状似手忙脚乱地接剑,拎在手中却稳稳当当,满脸写着跃跃欲试,口中还在示弱惑敌:“你倾姐姐纤纤弱质,哪里是能舞刀弄剑的!”
方才翻腾间发丝微乱、衣袂飘飘,配上少女那柄不凡长剑,原本的凡尘美人顿时多了几分仙气,隔院放声时,眉目上扬间,顾盼神飞。
也不知是不是因她身上常年不散的花香,竟有白蝶纷飞而至,绕她两圈,后停在她发上,似落雪入墨浪,蝶翼颤动间,连周遭空气都宛若被飓风搅动,吸引着人的神识向她奔去,再无暇关顾他物。
夏月微老大不自在地偏开目光——这妖孽。
她不再与她矫情啰嗦,只将剑鞘作兵器,提起手腕便攻了过去。
剑鞘对上本源之剑本就是劣势,少女偏还顾及着那人腕上骨伤,一举一动皆是点到为止,不敢加一分力道。
于是对方游刃有余间,竟让她有种棋逢对手的错觉。
……这仿佛是在一面故意放水,一面自叹不如。少女英明十数载,此刻却自欺欺人,成功将精神错乱演绎到了极致。
颜倾眼见少女不是真欲为民除害,放下心来,倒还分出了聊天的精神,点戏一般开口问她:“你的剑鞘不是伞柄么?开个伞给我看看。”
夏月微将剑鞘一横,斜后攻入,想帮这位自以为身处戏院的大爷捶捶肩背。
“大爷”却侧身躲过,伸手径直抓向剑鞘。
闪避容易,少女却怕拉扯间再折了那只刚愈合不久的细腕,于是干脆缴械不投降,任她抓住剑鞘研究了片刻。
“唔,这有滑轨,可拆卸的?这柄剑出自谁手啊,真是巧夺天工。”
颜倾一松手,少女又夺回武器杀了回去,同时诚实地回答道:“剑是师母所铸,剑柄经师父之手改造。”
……又是这俩人!
她想起这些日子里,月微与她为数不多的对话——
“这字练得不错,仿的是谁的字体?”
“师母。”
“你怎么总不爱放声啊,是谁教得你这一副冷淡性子?”
“师父。”
“那对鸽子倒有趣,谁的?给我养两日。”
“师父与师母的。不给。”
此刻一回忆,旧账累加,大小姐心中如同挤爆了柠檬,酸得一塌糊涂、难以自拔。她瞬间没了对垒的兴致,干脆将剑一收,站在原地不动了,行将就义般闭上双眼。
少女措手不及,仓皇收势,险些给她来上当头一棒。
……不过也真恨不得照她脑门上猛敲两下。
恨不得归恨不得,那脑门肤质如雪,遍布晶莹,她到底没舍得下手,只走过去将剑一夺,无愠色地抱怨了一句:“动辄耍赖,不玩拉倒。”
颜倾张开双眼,却难得一脸正色,定定地看着她。
夏月微被她盯得心里发毛。
“剑柄上刻了字,是什么?”
夏月微:“……”
剑柄上刻了“萧”字,是她又一次为色所迷了,竟将暴露身份的证物亲手递到人家手中!
少女手忙脚乱地收剑入鞘,背到身后,同时不太高明地撒谎道:“哪有什么刻字,是我不当心磕碰了一下,留了个坑。”
一句话说完,自己都觉得蠢得没法听,于是兀自僵在原地,慌了个面无人色。
她会不会已经摸出那字了?会不会已然猜到什么?会不会方才一问只是诈供,而自己临阵慌乱,恰好暴露了形迹?
她若知道自己便是萧时……
会视她为悖父弃恩的不肖之女,还是拿她当夺业占巢的不世之仇?
夏月微自己吓唬自己,颜倾却面色沉静,看不出一丝情绪翻腾。片刻后,重新展颜一笑,竟还要伸手去搭少女肩膀:“走啦,进屋。”
数日里,少女第一次不躲不闪,任她大猩猩一般勾住肩背,心怀忐忑地随她回了屋子。
各自拭汗饮水过后,等候半日的雪总算有了开口之机,没避讳夏月微也在,上来只与颜倾说了一句话:“监牢里那位,他们打算动手了。”
颜倾不讲究地坐在桌边,以书为扇凉快了半天,一言不发。
雪又试探道:“去不去见最后一面?”
颜倾摇了摇头,却冲夏月微一招手。少女正竖耳听得一头雾水,赶紧快步过来,静候解惑。
大小姐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一招即来,像个小哈巴狗。”
少女一下子瞪圆了眼,一副要咬人的模样,却默不作声地从耳后红到了下巴尖。
大小姐自方才雪开口后严肃了半天,此刻终于又展了颜:“摸摸头怎么啦,还学会不好意思了。”
少女偏头不看她,刚打完一架,转眼又想为民除害了。
却听大小姐重新严肃起来,低声道:“是银浩,银老板。他替‘假亮白’做了走狗,被灭口是早晚的事。他……也算是你父亲旧部之一,你出生时他不在花城,归来已是……他虽贪财好色,十分不是东西,却也不算大恶之人。你若有心,可去看看他。”
夏月微听出她话中两处迟疑,心中通透,只是问:“我如何去?”
雪答她:“按正规手续申请探视即可。来得及。”
夏月微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两人目送着她出去,气氛有些压抑。许久,雪开口感叹道:“这孩子重情重义,心肠太软。”
颜倾护短道:“还没长大呢,不可定论。”
雪笑了笑,没接话。
大小姐却转眼推翻了自己的结论,有点发愁地承认道:“唉,可不是嘛。她既亲近你,你便替我多照看着她点罢,别让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自称故人,把她骗了。”
雪听出她话中深意,不笑了,转头看着她。
颜倾将人家的书扇得乱七八糟,也不整理,随手搁下,满不在乎地一摆手:“姐姐,这把年纪就别杞人忧天了。这‘倾月阁’十分好住,我只欲安安稳稳过上一季。”
“这把年纪”的雪嘴角一抽,心血横流。
颜倾摆完手,顺便一拍她的肩膀,借力跳下桌子,补充道:“放心,不闹妖。”
说完,原地化身一只生龙活虎的大小姐,声势浩大地往小厨房帮倒忙去了。
地牢中,少女故地重游,很是顺利地见到了蹉跎的银老板。□□半月,原本油光水滑的胖子瘦身成功,褶子却无可避免地爬了一脸,胡子长度险些追上脑后小辫,整个人看上去老了百岁不止,可以直接入土为安了。
因走的是正规探视程序,少女被允许进入牢房,与银老板有一刻钟的交谈时间。
囚犯没有娱乐生活,这位消息滞后的银老板只从看守卫兵闲谈中得知月微现世,心事数日,梦里都渴望一见,却不知其实早已结下渊源,而此刻,本尊正在眼前。
见少女亭亭踱步过来,他仍保留着“生财宝”的印象,吊起不修边幅的眉毛,很是没品地拍了个马屁:“哟,半月不见,长高了。”
夏月微:“……”
她无暇多话,只好掏出报纸木牌,言简意赅地亮了身份:“银叔叔,我是月微。”
银浩倒抽一口凉气,两条粗眉惊成了一个标准的八字。
夏月微又压低声音道:“‘净城’一案已有判决,你罪不至死,却有人要来了结你。你若不忿,我可想法救你出去,只不过日后难免躲躲藏藏……总好过丢了性命。”
银浩两条眉毛渐渐冷静下来,不再寻死觅活地高高吊着,而是艰难地拧巴成了一团:“我谋财害命……还害你重伤……你……”
夏月微将手上东西往怀中一揣,不耐烦地打断他:“废话恁多,你走不走?”
“不走。”那老胖子竟没犹豫,观察了她一会,连眉毛打得结也松开了,颇有几分释然意味,“我不走。临死为儿子捞了一把,又得以见将军血脉,我瞑目啦。”
夏月微毫无办法。
她来这地牢两次,两次皆试图解救被困其中的人,却没有一人肯随她走。
有些罪孽,外人宽恕、外力干预,都是无法抹消的。
只因他们自己不肯原谅自己——
非重伤或一死,否则便不能与自己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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