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脸皮虽厚,好歹没有那么厚。佳肴在前,少女在侧,她只是用两只缠满了绷带、还不太能活动的手哆哆嗦嗦捏了根吸管,伸进面前两个拳头大小的瓷罐里,一脸苦大仇深地吸了一口——艰难地咽下去之后,大小姐“噗”地吐出吸管,少女发现,吸管一端已被她咬成了坑坑洼洼的扁平状。
夏月微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瓷罐里盛的是菜肉打成的稀烂的粥。色香味一项不占,乍看很似呕吐物。
颜倾苦兮兮地补充道:“没有盐。”
夏月微移开目光,不想再看那堆呕吐物第二眼,同时用丰沛的想象力设想了一下此物的味道,顿时同情心爆棚:“忍忍罢,等你伤好,我……”
“我”了半天,没有后文——什么同游天地间、洗手作羹汤之类的承诺,实在太过司马昭之心,她与人相识不过短短半月,期间不过数面之缘,又没长人家那副自来熟的三尺面皮,着实有些说不出口。
大小姐却也不在意,更没有逼问她说下去,而是继续倒着自己的苦水:“里面加了补血的东西,黏糊糊,腥叽叽,还放了什么食补的药材,入口回苦,咽下后涩味不散,着实‘美妙’。”
夏月微:“……”
她原本腹中饥饿,见一桌精细饭食很有食欲,被大小姐这么一描述,不由胃中翻滚起来。
少女有些敬畏地问道:“那你……竟也入得了口?”
大小姐看着她,原本惆怅得如同暗夜的神情中就多了一丝微光,那唇边的弧度勾得近乎怜爱,只一眼,便看得少女险些呼吸心跳骤停:“所以才来找你一同用饭。”
夏月微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她当了下饭菜。
……大小姐的混账程度果然从不让人失望。
夏月微羞恼一起,反倒不再拘谨,挨着大小姐奢华的躺椅坐了下来——倒不是她愿意挨着她,而是菜肴全都有意无意地摆在大小姐一侧。
给她吃的东西,与大小姐的“呕吐物”便不是一个水准的了。几道菜肴不算奢靡,却也绝不简薄,荤素搭配得宜,甚至还有甜点,每一道都有精巧心思在其中。
做菜的人,似乎很了解她的口味。她的口味十几年如一日,故人依旧记得也不是异事,难得的是这份投其所好的心思。
被人记挂,总是值得感动的。
于是她感动地看了颜倾一眼,提箸夹了一大块香气扑鼻的炸酥肉,放入口中咯吱咯吱嚼了个满嘴流油。
颜倾就着这位吃饭格外香甜的少女,咕咚咕咚吞了两大口烂肉粥。
二人共同用着天壤之别的餐,相处得居然十分和谐。
担心坏了饭厅外一众被拒之门外的“闲杂人等”。
风与司诺本就相熟,此刻作为厅中二位的心腹侍女,各自惴惴不安地发表着对自家主子的看法——
风道:“大小姐伤重在身,吃着难以下咽的玩意,极易心情不佳,万一混账心起,惹急了那位月微先生……”
司诺:“月微先生看着年幼和善,心气却高,武艺更是高深莫测。这几日里观她清晨练剑,当真是……”
二人言不能尽,纷纷陷入提心吊胆的想象中,暗自为厅中两位编排了一出你死我活的戏码,仿佛她们不是同桌共餐,而是入了什么“只能活着走出一个”的凶险阵法。
及至用饭完毕,众人得了吩咐再入饭厅,见二人平安无事,各自擦嘴,简直如同行了大运一般,狠狠松了一口提着半日的气。
自即日起,颜倾便顿顿来月微这里用餐了。
最初,让伤患一日三次地劳动,夏月微还有些过意不去。但她每每决定主动把自己送上门去,大小姐总是能先一步入她院中,来得一日早过一日,走得一日晚过一日,后来,终于成功在人家院子里赖下不走了。
花下居地界广袤,月微所住虽非正院,亦是宽敞非常,自然不至于让两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头几日,大小姐还不太能自己走动,三尺面皮也撑不起她开口让人抬着自己四处找事,于是鸠占鹊巢占得还算安生。但几天过去,那一身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愈合,很快,月微发现自己的清净日子到头了。
大小姐能下地走动的第一个清晨,便亲自监工,着人拆了院子里的旧牌匾——花下居中住人的院落有四,各有其名,国书提匾,高悬于上,本是一道风景。大小姐钟爱牡丹,于是正院取名“牡丹亭”——一听便不是什么正经人住的院落。
夏月微所在的院子,与正院两两相对,格局、规模原都差不多,只是不及正院精致奢靡,而是清淡质朴许多,倒也符合少女习惯的田园野趣。院中不以牡丹作色,而是栽满月季,名字亦应景,唤作“存月阁”。
她原本十分喜欢,这日清晨练剑归来,却恰好看到大小姐砸她招牌的一幕。
少女满脸不悦地在一旁站定,干了坏事的人若有所感,回过头来冲她勾魂摄魄地一笑。
清风撩起她如墨的长发,春光半遮半掩地攀上她绝色的脸颊。
夏月微顿时半点脾气也没有了。她想,就算是把这院子都拆干净,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实在是为色所迷得不能再迷了。
……结果接下来的几天里,大小姐就真的把这院子给她拆干净了。
大到假山怪石、林木花草,小到挂画屏风、摆件熏香。夏月微眼见着自己的住处一日寒酸过一日,愈发不知该作何感想。念及自己到底是居人篱下,不便发作,却也对大小姐的待客之道产生了一肚子意见,堵得她身心不畅,见美人也无心观色了,日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伴着外面热热闹闹的拆家之声,与几本催眠读物死磕到底。
如此又过了两三日,院中终于被颜倾搬空了。于是情形开始倒戈。搬走的东西仿佛是出去升级了一通,又原封不动地搬了回来。屋子院子重新充实起来,却仿佛比从前更加好看了一些。与“牡丹亭”中金镶玉、玉配金的奢华风不同,此处保留了原有的质朴风雅,却又更显精致。少女以她独具田园风情的审美眼光品鉴一番,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也能感受到其中增添的价值与心意。
她睡惯了茶园中简朴至极的小破屋,骤然坠入颜倾为她精心打造的珠宫贝阙,住得近乎诚惶诚恐起来。
“存月阁”的翻新,以新匾高悬为终,总算告一段落。少女站在屋檐下,抬头望着改动了一个字的新匾,呆呆站了半日,直到颈背僵硬、难以为继。
这座翻新过后的精致院落,颜倾为它命了新名,唤作“倾月阁”。院落中月季移栽一半,空出来的土地上新添了半边牡丹,红黄相称,般配得要命。
至此,颜倾算是正式搬了过来。
大小姐表演了一出有头有尾的“鸠占鹊巢”,自己十分满意,于是也要听少女亲口道一声满意,仿佛不如此便不能平她数日辛苦。
夏月微被她缀在身后啰嗦半日,耳边嗡嗡作响,一个头十个大,不由感叹,再动听的嗓音,听得多了也与驴叫无异。
那头倔驴还在不依不饶地逼她开口,三十六计上演到苦肉计,捂着自己小臂上唯一一条没来得及痊愈的伤口,泫然欲泣道:“我昨日亲自栽花,扯得筋骨俱痛,伤口挣得血肉横飞,老巩拿伤药往上一洒,那滋味——”
夏月微以书覆面,瘫在椅上,是一副快要去见先父的崩溃模样,实则在颜倾故意的一顿中心尖抽搐,又联想到这些日子那人养伤不易,每每换药都是无声捱过,转眼便能挂着满额冷汗,发着颤与人谈笑风生,仿佛生怕旁人担忧她、心疼她,何曾道过一句苦、示过半句弱?
这么一想,少女心疼得险些破功。
她却没有继续描述伤口上药的滋味,苦肉计果然还是不太习惯,施放到一半,自己先打了退堂鼓。
夏月微听她好半天没动静,试着把书拿开,偷偷瞥了她一眼。
大小姐双手垫着下巴,没型没款地趴在桌上,眉目几乎耷拉到手背上——那双手骨肉未变,仍是美人手的胚子,大小皮肉伤已愈,指甲却未及新生,指尖仍露着半截粉红的软肉,让人不忍多看。目光上移,却见她睫毛的阴影垂得惊心动魄,黑云蔽月似得,将一双灵动清澈的眼眸遮得阴沉难辨,乍看竟似要哭出来一般。
感觉到少女的注视,她深深叹一口气,几不可闻地小声道:“想听你说一句好话,如何这般困难?”
夏月微心中狠狠一颤,心跳声如雷贯耳,几乎要震得她就地牺牲。
但同时,经过小半个月的朝夕相处,她也对这位套路十分熟悉——所有看似简单的要求背后,总隐藏着不为人知的阴谋与调戏。
她一面在心底拼命提醒自己莫再上当,一面又难以自抑地心疼她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两厢折磨之下,少女如沐冰火,纠结得几欲升天。
而大小姐的演技终于达到高潮,吧嗒一声,一滴清澈的液体落在了桌面上。
夏月微听到自己心中城墙轰然倒塌的巨响——
“倾月阁,我很喜欢。倾小姐有心了。”
颜倾仍未抬头,不露一丝雀跃,得寸进尺地小声道:“还叫倾小姐……就不能唤我一声倾姐姐么?”
……果然又是这事。夏月微缄口不言,同时对此人百战不殆的毅力表示敬佩——这些日子里,同样的要求,已有过不知多少次。
这是对给她当姐姐有多大的执念呐!
大小姐又表演了一会,少女丝毫不为所动,坚决不叫。眼看没戏,她也表演累了,于是抬起头来,无趣地冲少女翻了个白眼。
夏月微仔仔细细盯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哪有一丝哭过的痕迹!
她不可置信地伸手去摸桌上的水滴:“……这是什么?”
凉凉的,湿湿的,不是幻觉。
大小姐砸吧砸吧嘴,毫无愧色地坦言道:“是口水。”
夏月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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