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月微走出大小姐卧房时,手脚是僵的,脑子也是僵的,终于又在花下居中迷了回路。
片刻前,众人散去,壁橱大开,她将人抱回床上,那一抹轻飘飘、暖烘烘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怀中,既新鲜,又隐隐熟悉,令她久久不能忘怀。
少女身份特殊,极少与人肢体相接、肌肤相触,偶尔来一次,便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以至于后来颜倾拉她说了半天,她都没怎么往脑子里去。
此刻一回忆,好像有什么聘书,什么任职之类的话。哦,陆深为她在军中谋了个不高不低的闲职,命她为名义上的园中护卫,凭一身武艺守护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小姐。
可园中,颜倾落梅之流比比皆是,连巩祯也会伞中藏刃,绝非善茬,哪有什么需要守护的弱女子?
不过是寻个由头,给她个体面罢了。
大小姐还说了什么?
哦,说园中有不少有趣的风景人物,平日可多多走动拜会。
主动拜会?少女心道,她还是等着被拜会罢。
不过说起园中人物,如今见过的几个,倒个个令她印象深刻。与颜倾撞脸的二小姐自不必说,落梅她从前便有耳闻。三日前初见虽受惊不小,一番交谈也算不上愉快,可那位到底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日常虽不多话,随便站在哪里,也可妆点一方水土风物。
但少女心中默默评点着,落梅虽标致,那副模样身段却是上镜最美,放在寻常女子中,便是太过纤瘦而欠缺风韵了。
若说二者平衡,当属……咳咳。
她才刚从人家卧房出来,转眼竟又开始肖想人家了。如此下去,可怎么好。少女赶紧刹住思绪,转向他人。
巩祯与戚思凡皆是旧相识,这二位年长几岁,待她如待亲妹,自然是处处亲昵照料,挽臂勾肩、言语关怀,对少女来说,是格外新奇又格外温暖的体验。
她入园三日,破冰水到渠成,竟已有归宿之感。
从前,她要么与冷淡之人相伴数年,要么作为家主高居在上,用雷霆手段护着来之不易的威严,便再求不得旁人如亲眷挚友般的热忱与坦诚。如今既有重头再来的机会,与人相交方面,她期待着不一样的情形。
尤其是……与颜倾。
这是少女第一次渴望与谁深交。对此,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或许是对她操盘全局的手段与能力刮目相看,又或许是单纯被那个夕阳里的背影所吸引,再者是见那人戴着一层谁也扒不下的面具,而她偏爱攻坚,起了好事之心罢了。
不论何种缘由,皆是来日方长。
少女一路想着,十分释然开怀,于是成功绕出偌大的花下居,将自己绕至一方人迹罕至的院间夹道上。
一面是花下居后墙,另一面亦是院墙,看上去却沉稳厚重许多,墙边无草木,不似大小姐的院子,花随其主,总有芬芳旁逸斜出。
她自角门出院,在夹道中左右一望,择了路途较短的一边,打算先走出这一方逼仄天地。
沿着两道院墙行进了片刻,耳边骤然听闻墙砖挪动之声,夏月微蓦地顿住脚步,没吭声,目光却一下子锁定了对院后墙上一块被缓缓抽出的灰砖。
不一会,砖被抽完,一双浑浊苍老的眼睛自小洞后望了出来。
那人不是什么城府深厚之人,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陡然对上少女静候许久的目光,惊慌、躲闪纷纷现行,却不知为何,没有逃走,而是几番挣扎后,仍将目光挪了回来,定定盯着少女的面容,瞧了个仔仔细细。
夏月微心生疑虑,走上前两步,俯身问那人:“您认得我?”
“不认得……”那人声音哑得雌雄难辨,一双浊目却灵便尖锐,“你是……谁家姑娘?生了这样一副……好模样呢。”
夏月微临出口的话转了个圈,没有直言:“客至三日,未及拜会。老人家是……”
“我……我是……”那人自己竟也说不明白,急得双眉紧蹙,眼角泛红,眼看着要哭了。
“罢了。”少女并不关心,只问路道,“老人家可知,花下居正门要如何走?”
那人眼中露出浓浓的惊恐,说话也一下子利索了:“花下居,去不得!有恶鬼,食人的!”
夏月微点点头:“哦。”
原来是个神志不清之人。她想,凭他什么恶鬼,想食人,也得打得过她才行。
虽无人见,少女亦不愿礼数不全,还是冲着小洞中那双兀自惊恐的眼睛作礼道别,沿着小路继续走了。
这一番小插曲,她没放在心上。自院间小道行至尽头,寻到家仆带路,夏月微回到自己的院子,竟已几近午时。
书房里摆着她未看尽的一摞书。
那是三日前,初入园中时,她多嘴问了一句大小姐平日读什么书,那位分派来服侍她的姐姐便搬来这样一摞,说是大小姐特意吩咐的。
说起那位姐姐,园中素有新主赐名的规矩,少女却别扭着怎么也不肯起名。她自知文采有限,抱月之名听着雅俗共赏,颇得大小姐青睐,实则契机不过是畜生黏人,她又名中带月,故而得此名,可见她并无满腹经纶,亦起不出什么风雅之名来,更怕献丑,得罪身边人,又被他人笑话。
在这方面,少女实在是有些自卑。
于是大小姐送书给她的行为,竟也能令她心沉片刻了。不过缓过劲来粗翻一遍才发现,那位送来的书中并无诗词歌赋,几乎全是有关商务经营、企业管理的教科书文学。
……原来和她爹一个路数,都欲劝她从商,殊不知她谙熟商事,早已从商从腻了。
野路子出来的民营企业家夏小姐头大如斗。
那位姐姐振振有词:“大小姐一向心大,不理杂务,这回却不知怎么琐碎得很,人虽在医馆中,却事事为夏小姐准备周全。她思及夏小姐定不爱那些酸诗古文,于是特意命我择了些实用性强的书来,劝夏小姐细细读完,日后自有用处。”
话至这份上,夏月微再次心中一暖,亦不由期待其那所谓的“日后”来。于是看在美人的面子上,这些书,她也愿捏着鼻子看上一看。
迷路半日归来,方沾了凳子,那位姐姐又来传话,说大小姐请月微去正院用午膳。
夏月微:“……不去。”
她才刚回来!
……再说风吹半日,衣衫也乱了,发丝也散了,要她如何再去面会颜倾?
那位姐姐道:“大小姐向来脾胃不和,于是院中单设小厨房,饭□□细,也极少拿出来设宴待客。夏小姐不去尝尝,可惜了。”
少女看上去有点心动。
那位姐姐又趁热打铁道:“大小姐还道,月微身量不足,定是不爱好好吃饭,她要盯着才放心。”
“……”少女一下子站起来,昂首挺胸,忍无可忍道,“我哪里身量不足了?”
地牢中也拿这套说辞气她,个子高了不起?况且她也不矮,站直了比书房中那花架子还要高出几分呢!
那位姐姐哧地一声笑出来:“借口罢了,月微先生动辄当真,果然可爱。”
夏月微:“……”
高高在上惯了的人,头回被下属拿来取乐,少女新鲜之余,险些恼羞成怒。不过迷途中刚思忖着要推翻旧历,既期待着与人交往的新篇章,自己的某些脾气习惯,也确实该改一改。
于是,她只好拿远在正院的大小姐撒气:“我不去。替我多谢倾小姐好意。”
侍女既是大小姐亲自指派来的人,自然七窍玲珑,此时察言观色便知是怎么回事,当即不再多言,无声退了出去。
夏月微重新在书桌前坐定,一时后悔一时自责,翻书翻得心烦意乱。
谁料片刻后,书房外熙熙攘攘,仿佛来了一大批牛鬼蛇神登门拜访,折腾得她一向清净的院子里过年一般热闹。
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会,捕捉到“大小姐”的称呼,当即坐不住了。
起身溜达出去,却先叫住了跟在大小姐拉来的大排场队尾拎食盒的“自己人”。
少女反思过后,乖乖向人赔礼:“我方才言辞过激了些,并非难为姐姐,这几日姐姐照顾周到,我心中自是十分感激的。还望姐姐千万毋要放在心上。”
侍女当即将大小姐的食盒往地上一放,躬身移开,不敢受礼:“夏小姐言重了。”
夏月微扶起人来:“姐姐若不嫌弃,便赐姐姐‘司诺’作名罢,也好时时提醒我自己,恪守己诺,不悖初心。”
司诺欣然受名,礼成之后,成了少女在这园中第一位心腹。
那边大小姐已入饭厅。她一身是伤,偏要折腾,大老远让人用步辇抬了来,此刻正瘫坐在三层鹅毛软垫铺就的躺椅之上,半死不活地向少女招手:“月微,来吃饭。”
夏月微刚绕过饭厅门边屏风,便被这副排场惊得险些倒仰。屏风中提扇美人与少女并肩而立,齐齐看向这位不安生的祖宗,一时皆是无言以对。
大小姐一双月牙眼清亮极了,里头盛着屏风与少女,弯出好看的弧度来,显得整个人都从病弱的状态中多了三分活气。可她偏偏还要装模作样,躺着不肯动作,只气若游丝地吩咐道:“都去忙罢,留月微在此与我用饭即可。”
满屋子的大姑娘小丫头鱼贯而出。夏月微赶紧侧身让开门口。
等人走光,惊呆了的少女才回过点味来——
她双手不便,如何用饭?
莫不是……要我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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