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溪……宁溪……”
姜甯的声音嘶哑、破败, 像是一扇拉破了的风箱。
可宁夫人听到他的声音,还是安静了下来, 静静的看着他。
明明该是最亲密的夫妻,可她看着他的眼神,却像是看着有血海深仇的仇人。
“宁溪, 是你先违背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姜甯看着她, 浑浊的眼神中,充斥着复杂的情绪:“是你先违约的……”
宁溪神色间带着嘲讽:“你自己把持不住,难道怪我?”
“是你下的药……”
“什么药?”宁溪像是听到了什么世纪大笑话, 然而只一刹那,她似乎是反应过来了什么, 喃喃道:“那天晚上,原来那天晚上是……”
“现在说这些, 还有什么意义呢?”宁溪将围在病床前的姜环姜珮推开, 自己站在床头,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反正你就快死了,一切也要结束了。”
姜甯被她气得狠狠咳嗽了几声, 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二婶,要不然您还是先去外头休息一会儿吧。”姜秦道。
“怎么?现在还想要扯着虎皮做大旗啊?”宁溪瞟他一眼。
姜秦的语气轻飘飘的:“你和我二叔之间的多年恩怨, 谁对谁错, 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是, 我也容不得你在他病床前说三道四。”
“你……”
宁夫人话还没说完, 姜秦瞟了姜环一眼:“还愣着干什么?扶你妈出去, 病床上躺着的是你爸还是我爸? ”
姜环这时候恍然醒悟,与常柏一左一右拉着宁夫人,赶紧出去了。
宁夫人离开了病房,姜甯才喘了口气。
他伸了伸手,口中轻唤姜鸣。
姜鸣神色复杂,几步走上前去。他看着姜甯骨瘦嶙峋、微微发颤的手,停顿了三秒,终于握了上去。
“如果我早知道会有今天,一开始我就不该认你回来……你是个有本事的孩子,靠自己也能立业,不会像如今这般艰难……”
姜甯这一句话,像是一块石头,砸进了姜鸣心里,引发阵阵涟漪。
从搬进贫民窟至今,无论是作为叶鸣的时候,还是作为姜鸣的时候,他的日子都过得相当不容易。
究其根本,不是他能力不够,智商不够,而是因为他一直在跨越阶层。
可是,人力有时穷。
他能在贫民窟这般恶劣的环境里,一边打工一边念书,最终考入姜大,他能跟着林远爬高山跨高原的倒卖药材挣钱,他能在姜大众多优秀学子中脱颖而出创办景明科技,可对上宁夫人,他确实无甚办法。
宁夫人连同背后的宁家,在姜城盘踞几十年,占据黑色地带,养了大批人手航运走私,手段毒辣不计后果。
而整个姜家,唯一愿意帮助他的姜甯久卧病床,余下的一个施长林,心里藏着不知多少的小心思,能在姜甯死后勉强维持住云梦的经营,可对他此时的困境,起不了任何帮助。
他不像姜秦,含着金汤匙出身,地位稳固,更有一帮足够分量的朋友,有精明能干的下属,他除了姜甯给他的一些遗产,一无所有。
拿着稀少的资源,同比自己强大得多的人对立,这是一场根本就不公平的长途赛跑。
人家出场的地方,是距离他一万米以外的终点,驾驶工具是飞机,自带定位攻击武器,而他则从最初靠着一双脚往前跑,一路更换交通工具,拼尽全力闪躲着沿途而来的攻击。
即便换了交通工具,也没人给他一本操作指南。就像是你坐在一列正在行驶中的高铁上,甚至不知道应该用哪里刹车。使用方法,是用时间、用幸运去赌而得出的。一旦赌输了,丢的是他的命。
而最要命的是,在他架着一辆亡命列车的时候,还有来自来自对方的降维攻击。
攻击是不长眼的,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躲过这劫,也不知道这被他躲过了的劫,会不会伤及到他身边的人。
所以,一路走来,他不得不放下很多东西,包括那甜蜜的温柔乡。
“我知道,你一直对于身世,耿耿于怀。其实,我跟你母亲之间的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姜甯艰难的吸了氧气:“我之前想同你说,不知怎么开口……待我死后……阿秦,阿秦……”
“二叔,我在呢。”姜秦微微躬身,怕听不清他的话。
“你妈妈知道当年所有的事情,等我死了,让她把所有事情,都告知姜鸣。”姜甯那灰败的神色中,透着迫切:“这是我的遗愿。”
姜秦郑重点头:“好。”
“子云,子云呢?”姜甯艰难的环视四周。
贺子云应了一声:“姜总,我在呢。”
“我的遗嘱,一定要按照最后那一版宣读,你一定要保证,将应该给他的,都给他。”姜甯说一句喘一口,贺子云连连点头:“姜总,您放心。”
姜甯几乎是如同托孤般,将身后事吩咐完,然后才看向姜老爷子。
“爸……爸。”他声音里几乎都带着虚弱的哭腔:“你还是不能答应我吗?”
他一千句叮嘱,一万句托付,都抵不得姜老爷子的一句承诺来得有用。
姜老爷子满脸沧桑,几乎一瞬间老了十岁。
他看了一眼姜秦,嘴唇颤抖,拍了拍姜甯的手:“儿孙自有儿孙福。”
姜甯听了这句话,浑浊的眼泪落入鬓角。
他知道,父亲的想法无法改变了,用了最大的力气,转过头来,看着姜鸣。
他用很小很小的声音,提出了最后的一个要求:“你……你能叫我一声爸吗?”
姜鸣下意识的想拒绝他。
可鬼使神差的,他就叫了一声:“爸。”
他的声音很干涩,喊出口时心头有些别扭,然而转念一想,人都快要死了,就当完成他的遗愿吧。
“阿甯?”姜老爷子忽而喊了一声,紧接着声音着急起来,都变了调:“阿甯?儿子?儿子!!”
姜鸣这才看向姜甯的脸。
他躺在床上,眉头间似乎还带着抹不去的愁绪。原本握着他的那只手,早就已没了力气。是他一直紧紧握着,所以才没能察觉到,躺在床上的人,已经断了气。
谁也不知道,那一声爸,他到底听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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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甯死了。
姜老爷子送走了自己的第二个儿子。
在这极致的悲痛之下,他到底还是没能狠下心,对姜鸣不管不顾。
他站在医院门口,神色苍白衰败得不成样子,若非姜秦扶着他,似乎下一秒就要倒下。
可即便在这个时候,他说出的话,仍旧是清晰的,带着千钧的力道:“姜鸣,你到老宅来住吧。”
“住到你父亲出殡的那一天。”
姜城旧俗,停灵七日。
姜老爷子年纪大了,心肠到底比不得年轻时那般硬。传说,死去的人在第七天,会回到熟悉的地方来看看。姜老爷子想着,好歹过了第七天,让姜甯的魂魄安心去了,再将姜鸣推出去。
姜鸣对此将信将疑,他原本早就计划好了,姜甯一阖眼,他就会立马人间蒸发,直到与他有约的那个人来找他。
姜老爷子抛出的橄榄枝,他并不完全相信。只是,他心头仍旧对一件事存着疑惑,不弄清楚,心头难安。
他想知道,姜甯口说所说的‘我与你母亲之间的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到底是哪样?
他母亲的过往,不仅是他心头的一颗刺,简直成了他的心魔。这些年的艰难、磨难,这些说不清的忐忑与苦楚,最初都源自于叶妩。
他太想知道,叶妩与姜甯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姜家老宅呆着的第二天,他见到的姜秦的母亲温茵彤。
这个女人其实已经五十多岁了,保养得极好,乍看上去,说是三十出头也有人信。
在二楼的小花厅,她煮了一壶茶,慢慢给姜鸣讲述她所知晓的那段过往。
这要从姜环的出生说起。
“当年,你父亲与宁溪,本就是协议婚姻,宁家是做海上走私发家的,有大笔黑色资金,需要有一个合适的端口洗钱。而当时的云霄集团因为转型,投资失误,资金链断裂,需要钱救急。于是,就有了这桩协议婚姻。你父亲呢,是真的对宁溪无意,而宁溪却是真的对他有心。”
温茵彤叹了口气:“这就是悲剧的开始,宁溪觉得,只要结了婚便有日久生情的机会,所以对你父亲小意温存,但是你父亲当时身边已经有人了。”
迎着姜鸣了然的眼神,她点了点头:“确实就是你妈。你妈比你父亲小了足足六岁,跟他的时候才刚刚成年,等到你父亲决定联姻的时候,两人已经处了五年了,感情很好。若非老爷子不同意,你如今也不必顶着个私生子的名头。”
“两人结婚了一年,突然有一天,在家里的饭桌上,宁溪告诉所有人,她怀孕了,是你父亲的孩子。当时全家都以为宁溪守得云开见月明,两人是真的有了感情。但是你父亲的反应根本不是那一回事而,他很生气,说是宁溪算计了他,然后摔门而去。”
温茵彤手中捧着茶杯,回忆着当时的情形:“当时老爷子震怒,当场便承诺宁溪,说要去将他抓回来赔罪。宁溪当时根本不是现在这副脾气,她劝阻了老爷子,然后自己在家等了三个月,等到孩子六月的时候,还是没能沉住气,大腹便便的去找你妈。”
“再后来的事情,我也是听说的。”温茵彤道:“她去找你妈的时候,两人起了争执,一起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宁溪险些流产,好在救护车叫得及时,才勉强保住了孩子。事情闹到这份儿上,宁家便将她接了回去,在疗养院养着……可直到孩子出生,你父亲也没去看过一眼。宁溪怀孕时受了惊吓,又心情抑郁,生产时大出血,孩子虽然出生了,但日后再也无法生育了。她受了刺激,身体又不好,患了产后抑郁,养了近两年,才慢慢恢复……只是在此之后,她性情大变,与你父亲之间,再无缓和余地。”
姜鸣神色沉重,心头猛然冒出一个念头:既然姜环是宁夫人这辈子唯一的孩子,那更应该如眼珠子一般的疼爱啊,可母女之间,却并不亲近。
温茵彤没给他提问的机会,在茶凉之前,将这漫长的过往说完:“你父亲因为这件事惹得老爷子大发脾气,甚至将他赶出了云霄,所以后来他才自立门户,又重新建立了云梦。”
“宁夫人,为什么不跟姜总离婚呢?”姜鸣问:“到了这程度,为什么还不离婚?这样的婚姻有什么可继续的?”
温茵彤看了他一眼,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
“你父亲虽然出去自立门户了,但是姜家和宁家的合作还在继续啊。”温茵彤面上笑盈盈的,可这笑容背后,却像是藏着一张恐怖的画皮:“两人闹成这样,但是两家的关系,却还不错呢。”
这句话,令姜鸣莫名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到了这种程度,还是不肯让两人离婚,这样的家庭,有什么温情可言?
“再说了,宁溪恨毒了你妈,如果离婚了,不就是让你妈上位了吗?她怎么肯?拖也要拖死他们。”温茵彤抬眼看他:“只是她应该怎么也没想到,你竟然还会有回来的这一天。”
“如果她当初肯给我留条生路,我才懒得掺和进这一大摊子破事里头。”
姜鸣说到这里,心里仍有些怨愤。
姜甯还不如干脆别认他,也别让任何知道这件事。这样,按照原本的生活轨迹,他应该继续在景明科技循序渐进的往上走,挣到足够多的钱,然后和唐箐结婚,安居乐业。
“泼天富贵,你就不想要?”温茵彤挑了挑眉。
“想要。”姜鸣理所当然的点头。
若是真的能甘于贫穷,没有丝毫野心,他也走不到今天。
“可没必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姜鸣淡淡道:“如果连娶谁的自由都没有,那要泼天富贵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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