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之隔,两个世界。
一边喧哗,一边寂静。
念亲侯府中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什么人走动,石板路上很干净,连墙根都被特意清理过一般,除了杂草栽种上了小花,入目的正厅上挂着打了结的喜绸,一路挂着的灯笼贴着囍字,俨然不久前府中上下都在准备婚事。
夏瑾没多注意,也未放在心上,郁止此人最是心机深沉,这些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实际上他那般讨厌她,怎会高兴操办婚事期待迎娶她,好歹进了念亲侯府几回,原因暂且不提,夏瑾很轻易就找到了郁止所在。
玉然居是郁止的卧房,居前是院子,栽种青竹居后有一片圃地,没有种任何东西,郁止就在这片圃地上。
淡雅的青衣在黑黝黝的土地上十分扎眼,长长的乌发倾泻了一身,他手执锄头,宽大的青袖宛如流云飘逸垂坠,因他的动作袖子滑落了半截,露出了一截白皙的手腕,上头系着一根红绳,衬得他的肌肤越发细腻,不同于山野莽夫,他就像是天上来的,丰姿绰绰,皎皎如月,才使得一群公主疯狂。
夏瑾亦惊艳过他的美色,只是那惊艳之情被他糟糕的行径给抹了个干净。
郁止在挖圃地的泥土,泥土溅到华美的衣摆上也不甚在意,扬着锄头落下,挖出一个又一个小坑。
夏瑾飘在空中,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披头散发,头顶上小小的发旋,他锄着地,悬在腰间的玉珏松动的落在泥土里,被他一锄头挖成了两半,而他浑然无觉一般,碎玉不一会儿就被掩埋到泥土深处去了。
郁止爱玉众所周知,公主们送他礼物也多是美玉,他腰间佩的那一枚是太子殿下……哦不……是新帝所赠的宝玉,旁人连摸都摸不得,他最是爱惜的,现在竟是半分不在意了。
夏瑾的怒火乍然消了些许,此等作为像是受了刺激,莫非他真因自己的死去而难过?
毕竟邻里多年,又将成为夫妻,生前再如何敌对眼下总该有些惋惜的吧?
夏瑾默默想着,郁止挖了几个坑,忽然不挖了,他扔了锄头,转身到屋里去,夏瑾飘着身体跟上,只见他搬了几盆树苗出来。
树苗的叶子很绿,长圆形的,树枝有细小的绒毛,夏瑾一眼认出,这是几株青梅树。
郁止小心的将青梅树移栽到圃地上,侧颜昳丽如诗如画,他微微抿着薄唇,眼瞳又深又黑,容色极是认真,夏瑾无暇欣赏,只觉有道雷劈到她了一般,骇然万分。
不、不是吧!
他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对她……
种完了青梅树,郁止坐在石阶上,顺手摸过置于檐下的酒壶,执着白玉杯倒了一杯,轻慢饮啜着,没过一会儿,身后传来细细脚步声,他未回头,只道:
“你怎么来了?”
“过来看看你,顺便陪你喝酒。”
来人含笑应答。
夏瑾一看,来人身着宝蓝华服,一派富丽堂皇,头戴玛瑙银冠,束着墨发,皮相看上去极好;他笑着,意态风流,宛如春阳,夏瑾一眼认出,此人乃是清平王——祁湛。
祁湛母妃死得早,寄在皇后膝下养的,与新帝祁胤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郁止是新帝伴读,常常与他来往,两人混作一处,关系自然相当不错。
“不必。”
郁止嗓音淡淡,兀自又喝了一口酒。
祁湛在他身旁坐下,抢了他手中的酒壶,顺着他的视线,同样也看着那几棵青梅树,轻叹道:“夏家好女,倾国倾城,若是不死,你便有福可享了,可惜了。”
郁止宛如听到了什么趣事,摇了摇头,嗤然一笑:“天涯何处无芳草,京都淑女多如过江之鲫,以我之身份,什么样的娶不到,何必可惜?”
夏瑾:“……”
她错了。
真的。
要不是现在是魂体没法给自己一巴掌,她真想把自己煽成猪头。
她怎么就觉得这家伙还有人性呢?
听听这话,是人能说出来的吗?
好气哦!
夏瑾如何腹诽,活着的人当然无从知晓,祁湛一挑眉,似是有些不信:“噢,真是如此?那你为何要种青梅,难道不是追悼你那青梅未婚妻?”
郁止摇晃了下手中的酒杯,透明的清液在杯中回旋,他微微垂睫,语气听起来散漫又慵懒:“不过是府中的酒寡然无味,想酿两坛青梅酒尝尝鲜,等我酿好,邀你来同享。”
呸。
夏瑾心里偷偷一啐。
喝死你个大头鬼。
只听祁湛又道:“青梅煮酒的确是好,但区区几颗青梅,哪里寻不来,何必得自己种?”停了停,他就着壶嘴儿灌了一大口酒,眯着眼睛砸巴了两下嘴,“滋味是淡了些,不如皇兄送我的那几坛子春华露,明个儿我给你送两坛过来,青梅酒也是比不上的。”
“陛下所赐之物,珍贵得很,算了吧。”
郁止将他手中的酒壶拿了回来。
祁湛一把搂过他的肩膀,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们三人情同手足,说什么珍贵不珍贵,皆是些俗物罢了,美酒佳人,你看上的只管开口,即便是玉书妹妹,那也……”
郁止这才转眸正眼看他,蓦然轻轻一笑:“玉书公主高攀不上,我看李家幺女倒是很合眼。”
话没说完,祁湛登时从台阶上站起来,面色含恼,涨红了脸道:“郁明衡,我拿你当亲兄弟,你怎可觊觎我心头之好?”
郁止半点不惊,耸了耸眉样子很是散漫,并不徐不疾道:“开个玩笑。”
祁湛瞪着眼睛,被气着了又无处发作,只得咽下这口气:“总之,陛下有意将玉书妹妹许配给你,你要不愿,自己同陛下说去,话已带到,我这就走了。”
说完,施施然转身。
身后没有一丝动静,令他生气的人跟没听到一样,连恭送之言都懒得说。
祁湛禁不住又回头,只见郁止拾了锄头,看样子又要种树了,他的火气消了些,没好气地问:“夏国公府的丧事你去不去?趁她没入土,吊唁一二。”
郁止挥着锄头,头也不抬道:“不去,夏瑾既未入念亲侯府的门,我跟夏国公府便没有什么关系。”
“她要知道了,一定很伤心。”
“不是要走了,怎么还不走?”
“你……”
祁湛一噎,悻悻甩了大袖,彻底离开在了夏瑾的视线之内。
他一走,夏瑾就从半空中飘了下来,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她要锤死这个祸害!
同一时刻,郁止扔了锄头,将方才祁湛碰过的酒壶掷在地上砸成了粉碎,那四分五裂的碎片被他用靴底碾成齑粉,他盯着祁湛离开的方向,抿着薄唇神色冷沉而阴鸷,夏瑾扑到他跟前,就被他这副鬼样子给吓到了。
说真的,夏瑾从未见过这样的郁止。
饶是郁止在她心中当之无愧第一可恶,但起码她对他的认知就只有可恶,没有别的。
她见过他气死人不偿命的微笑,见过他愤怒之下的眉眼凌厉,见过他事不关己的冷漠深沉,但像现在这般眼神可怕得能吃人的样子真真从所未有。
就好像……好像他跟祁湛有深仇大恨?
夏瑾顿时忍不住腹诽,人人都说郁止与祁湛好到能穿一条裤子,简直受骗匪浅,郁止心机深沉到这个地步,估计朗国再找不出第二个来,清平王跟他一比单纯如豆蔻少女,交友不慎啊交友不慎。
夏瑾默默叹了口气,想着但愿清平王能早日发现郁止的真面目,又见郁止回身踏进了房中,穿到了前庭,唤了一声:
“展意。”
他的近身随侍便从不远处过来,抱拳低首道:
“侯爷。”
“广恩王来了吗?”
郁止用锦帕细细擦拭着手指,手指没有什么脏污,每一根手指都修长白净得很,只是夏瑾知道他好洁过度,不擦擦心里是不会舒服的,这个小毛病还是夏瑾跟郁止争锋相对几个来回才发现,寻常人根本注意不到。
夏瑾飘在他身旁,琢磨着要不要下手,从哪儿下手,下手到哪个程度,生前她斗不过郁止,难道死了还怕他不成么?
且不论究竟是不是他害死了她,单是他之前欺负她的账她就该好好讨回来,才不枉她将要去奈何桥上走一遭。
夏瑾犹犹豫豫的对郁止伸出爪爪,展意道:“广恩王在隔壁夏国公府给夫人上香,他的侍卫来通过话,一会儿就过来。”
“嗯。”郁止漫不经心的答着,“让他走密道。”
夏瑾耳朵一竖,动作戛然而止。
等等。
密道?
像是心有灵犀似的,郁止补充道:“算了,你亲去夏国公府接他,注意耳目,切莫叫人发现。”
“是,侯爷。”
夏瑾:“……”
还真是夏国公府通到念亲侯府的密道,什么时候挖的她怎么不知道!
郁止这黑心肝真是黑到家了。
夏瑾莫名有些恨,恨不能回光返照,将他的恶劣行径知会国公府,他偷偷挖了密道,要是想对国公府做出什么不良之事,岂不是易如反掌?
夏瑾实在憋不住了,双手交握,握上他的脖颈,真心实意的想掐死他。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的双手竟从郁止的颈上穿过去了,她根本没有办法伤害郁止,传说中的厉鬼害人都是假的!
夏瑾气得直跺脚,左右伤害不了郁止,就虚无踹了他好几脚,郁止擦拭的动作突然一停,偏过头来,看着她所在的方向,夏瑾下意识一缩,往后飘了半步,盯着他大气都不敢喘,紧张得七上八下。
这是……这是看到她了?
“侯爷,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展意又问。
郁止目光转也不转,淡淡地问:“晚上的人手都安排好了吗?”
夏瑾壮着胆子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扭头顺着他的目光一望,不远处有树,树上挂着红灯笼,红艳艳的颜色足以让人联想到大婚的热闹喜庆。
原来他在看这个。
……是了,好不容易害死了她,逃过了这场婚事,估计心中暗喜呢。
夏瑾正这么想,展意突然道:“安排好了侯爷,今晚必定能顺利迎夫人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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