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的白色,满堂的萧瑟,冷风刮过灵堂,长长的棺椁列在最中央,簪着白花的憔悴老妇人抱着棺椁几乎哭晕过去,心痛的哀嚎闻者无不悲恸落泪……
夏瑾以俯瞰的姿态望着下面,望着灵案上的牌位上,昭然写着自己的名字,仍是有些懵,若不是她的亲娘一声一声悲喊着“我苦命的瑾儿啊”,她只当哪个倒霉夭折的女子与她同名同姓呢。
“阿姆,您别伤心了,阿姊在天之灵听到您这样哭,心里只怕更不好受了,您这样哭,我……我这泪又要止不住了呜呜呜……”
约莫十三岁俏丽温婉的少女执着帕子拭了拭眼角,眼底泛着隐忍明亮的泪光,这是她的妹妹阿珑。
夏瑾向来疼夏珑,最见不得的就是夏珑哭了,夏珑一掉泪珠子,她就恨不得倾尽所有连心都剜给她去,如今见她生生哭肿了眼睛,跟核桃似的大,只觉心都要碎了。
本不劝也好,这一劝没劝住,竟是两人一齐抱头痛哭,夏瑾不忍看,目光一转,发现她爹还有两个哥哥都是红着眼睛,极力克制着才没有同她们一起哭。
夏瑾顿时更难过了。
想她夏家乃耀世高门,三代帝师风光无限,也曾受过奸人迫害险些灭门,也曾经过朝代更迭九死一生,大风大浪无数,自有风骨在,便是连府中下人都较别府的傲气些,哪里闻得这戚戚啼哭,浑然不成样子。
——还是因为她。
夏瑾不禁愤怒,直想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胆大包天害了她,叫她至亲受如此痛苦,她现在变成鬼魂了,这就找他索命去。
却是这时,她的父亲突然问身旁小厮道:“去念亲候府的人回来了吗?”
小厮摇头低声道:“回国公爷,侯府大门紧闭,谢绝见客,准姑爷足不出户,看样子是不会来了。”
话刚落,夏瑾那脾气暴躁的二哥夏励便立刻浓眉倒竖,口不择言的怒骂起来:“他是哪门子的姑爷,瑾儿还没嫁过去,他跟我夏国公府屁的关系都没有,不来就不来,下辈子瑾儿也不嫁他。”
“霖风!”
夏国公威严的喝止。
“从念亲侯府到夏国公府,不过一墙之隔,统共几步路?三请四迎都不来,薄情至此,骂都骂不得?”
夏励咬着牙极不服气,吭哧吭哧出着大气像只见了红的水牛。
大哥夏勉一向宽厚,听言双眼愈发黯淡,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瑾儿出事,他心里一定很难过罢,所以才不愿来。”
漂浮在半空中的夏瑾此刻只想说一句:他难过才怪!
夏瑾仔细回想了下生前的事,身为京都第一贵女,她素日为人并不骄矜,待人真诚温和,鲜少与人交恶,唯有一死对头郁止,两看两相厌,只要一来往,必是天雷勾动地火。
要说这火线怎么起的,长大后的夏瑾心胸宽大,未必会与郁止将关系闹到这步田地,可这是从小结下的私仇!
犹记得念侯府搬到国公府隔壁来时,夏珑还没出生,她也不过四五岁,夏国公与念亲侯关系颇好,就带着她去念亲侯府串门,郁止还是个小豆丁,长得还没她高呢,便是一脸阴郁。
初初见面,夏瑾第一眼见到仙童似的郁止,惊为天人,双眼放亮,奶声奶气吐字不清地道:“阿爹,妹妹,妹妹。”
夏瑾极想要个妹妹,不晓得是不是上辈子孟婆汤没喝干净,从会说话起,叫得最多的既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妹,咿咿呀呀地,见到长得好看的稚童就走不动路,一度让夏国公感到头疼。
他和夫人原是不打算再生,有了两儿一女心满意足,夏瑾闹腾着,他们不得不计划着再生个姑娘。
这会儿见到郁止,精致得跟玉人一般,夏瑾嘴里囔囔着就止不住了,念亲侯有些尴尬,阴郁的稚童面无表情,盯着朝他屁颠屁颠跑来的夏瑾身体一避,让她扑空摔到地上,夏瑾摔疼了就委屈得大哭起来。
念亲侯让郁止道歉,郁止一言不发,念亲侯叫了几次没叫动,落了面子,便恼羞成怒动手打他,夏国公哪儿会和孩子计较,拦了一把,便抱着抽抽噎噎的夏瑾回去了。
夏瑾一哭,国公府里手忙脚乱,许是隔壁闻到了动静,念亲侯私下将郁止又打了一顿,这件事是从念亲侯府传过来的,夏瑾也是后来才知道。
第二回见面是过年的时候,念亲侯带着几个孩子过来拜年,夏瑾一看其中没有郁止,不满地囔囔道:“妹妹,妹妹。”
夏国公心思玲珑,替她问道:“小侯爷呢?”
念亲侯没想到夏国公会关心郁止,只得唤人将郁止带来,夏瑾见到郁止,眼里就容不下别的了,朝他笑还给他糖,郁止大约记着上次因她被打的仇,将糖当众扔到地上,还踩了一脚,又把夏瑾给弄哭了。
被伤害了两次,夏瑾再也不惦记郁止了,夏国公也不再带夏瑾去念亲侯府串门,过了几个月,亲妹妹夏珑出生了,夏瑾一心落在夏珑身上,成天傻乐。
直到夏瑾八岁的时候,她才又看到郁止,漫天飞雪的冬天,夏瑾难得肯离开夏珑一会儿,跟着两个哥哥出去玩儿,上马车的时候,夏瑾看到坐在念亲侯府大门前的郁止,衣衫单薄,满身是雪,稚气的小脸冻得青乌,他呵着气搓着手,但驱逐不了寒意瑟瑟发抖。
夏瑾善良,想也没想跑到他跟前去,问他:“你怎么不回家呀?”
小小少年沉默无言。
夏瑾又问他:“你冷吗?”
“……不冷。”
夏瑾好奇的睁大眼:“是吗?可你一直在抖耶。”
少年倔强将脸撇向一边。
夏瑾的两个哥哥上前来,瞅了眼郁止,就不高兴了,尤其是夏励,伸手就将夏瑾往身后拉,好似少年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似的,说:“离他远点,他是个大坏蛋。”
小时候把夏瑾弄哭的事他可一直记着呢。
夏瑾被迫藏在哥哥的身后,小声说:“哥,你能不能把衣服脱给他,他好冷。”
夏励以为自己听错了,拔高了腔调尖声道:“什么,我把衣服脱给他?不行,我也冷。”
“哥……”
夏瑾又叫了一声。
十四岁已是十分沉稳的夏勉开口道:“我脱吧,小励穿得不多,脱了又得回去添衣裳了。”
说罢,将衣服解下来。
“二哥明明穿了很多。”夏瑾嘟哝着,将夏勉的衣服接过来,欲要送到郁止跟前去,夏励却一把将衣服抢了过来,往郁止身上一扔,道:“喏,赏你的,不用还了,以后离我妹妹远点。”
郁止被宽大的衣服盖住了脑袋,动也不动。
夏瑾觉得他不会再冷了,就跟着两位哥哥走了。
后来逛完了街,夏瑾回来时,念亲侯府的门前没了郁止,那件夏勉脱给他的衣服落在门前地上,浸了雪水湿透了,还不知被谁踩了几脚,华美的衣服上满是脚印。
夏励忿忿不平道:“这小没良心的,怪不得念亲侯总打他,大哥忍冻把衣服脱给他穿,他竟然丢了。”
夏瑾觉得亦是如此,便开始不喜欢郁止来。
十二岁的时候,念亲侯府垮了,听闻是念亲侯买卖官爵犯下大错被褫夺了爵位,念亲侯府的宅邸被没收充公,一家子都要搬出去,正是此时念亲侯夫人也就是郁止的亲娘因病去世,抄家官兵不留情面,将侯夫人裹了一卷草席扔出府,念亲侯对着整理母亲遗体的郁止狠狠踹了一脚,骂骂咧咧的说他是扫把星,克母又克父。
恰逢夏国公要带着夏瑾入宫去,撞见这一幕挺身而出,非但呵斥了念亲侯的胡言乱语,还让人给侯夫人殓尸办完丧事。
夏国公吩咐别人的时候,夏瑾悄悄溜到郁止的身边去扶他起来,郁止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望着她,夏瑾不会安慰人,亦读不懂他眼中的深沉,心慌慌地说:“我是好心,你可不要不识趣。”
郁止抿唇,说了声:“谢谢。”
声音沙哑难听,是哥哥之前经历过的变声期。
之后,夏瑾再也没见到郁止。
足足过了三年,夏瑾十五岁,风华名动京都,容貌从母艳丽清雅,才情过人得陛下称赞,皇后很喜欢她,时常将她召到宫中去陪伴。夏瑾心思敏锐,隐隐猜到自己或要嫁入皇家,与一干公主们谨慎交好,果不其然某一日,她被点为公主伴读,搬入宫中与玉书公主同住,然后她见到了玉书公主的亲兄长太子殿下以及他的伴读——郁止。
郁止不再如从前矮葱般面黄肌瘦,明明长她三岁却长得和她一样高,他高大挺拔,剑眉星目,风流倜傥得像是换了个人,只不过依旧瘦,腰身看起来比她还细。夏瑾一打听才知道,侯夫人死后,他的外公将他接回去好生栽培,他又因为机缘巧合下救了太子殿下一命,这才成为了太子殿下的伴读,宫里有好多公主暗中倾心于他,其中包括玉书公主。
夏瑾心里有些欣慰,小时不懂事,长大后才醒悟过来当初她都对人家干了些什么荒唐事。怪不得郁止不喜欢她,她管一个男孩喊妹妹,还放纵他哥将衣服砸在他身上羞辱他,的确是非常讨人嫌。他从小便过得可怜,如今成为太子伴读,前途无可限量,也算是苦尽甘来。
但是夏瑾万万没想到,她会屡屡撞见郁止和公主们调情,头一天还是玉书公主,过几日就是锦绣公主了,再过几日又换成了别的……
他竟然仗着自己的好相貌玩弄女子的感情!
“……”
人渣!!
终于在玉书公主向她哭诉之后,夏瑾忍无可忍,约了郁止私下见面,声色严厉的威胁道:“郁公子,你若再敢欺骗玉书公主的感情,别怪我将你戏弄诸位公主之事公诸于众。”
郁止一直把玩着腰间的玉珏,闻言徐徐抬起凤眸,眼睫长如蝶翼,微微一笑道:“随便。”
那样散漫而肆意。
夏瑾被气着了。
这个男人简直恶劣,做了坏事还如此有恃无恐,哪儿来的胆子。
若非淑女礼仪教导她该有涵养,不与人动手,夏瑾真想煽他一巴掌。
终归是忍了,夏瑾扭头就走。
大约猜到她要与人告状,身后淡漠的嗓音再度响起:
“我劝你还是不要张扬,不是因为我怕,是为你好。”
夏瑾自是听不进去,她觉得郁止就是怕了,胆敢玩弄玉书公主的感情,太子殿下也不会放过他,定然将他逐出宫去。
回去以后,夏瑾当即将实情告于玉书公主,怎知玉书公主一脸戒备的看她,语气隐隐有些不客气:“你私下去找郁郎了?”
夏瑾如被浇了一盆冷水,这才知晓郁止有恃无恐究竟为何。
宫中之人难有真情,她听阿姆说过一二,也谨记阿姆不轻易与人交心的教导,只是与其相处久了,难投入两分真心,彼时不知心爱之人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有多重要,夏瑾很是受伤,她从未想过两人同住同吃,私交甚好,在她心中,她竟还不及一个男人重要。
这是夏瑾头一回受挫,她一贯觉得自己能够拿捏好分寸,这回却失算了。
有此一事,玉书公主再不与她亲近,且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她从宫里赶了出去,另点了别家小姐当伴读,夏瑾沮丧回到国公府,将自己关在闺房里反省自身,反省了几个时辰,狠狠记了郁止一笔。
思来想去,皆是郁止的错。
男色误人,泱泱祸水!
夏瑾伤怀了几日,勉强打起精神,心道:她与郁止从小就不对付,仿佛上天注定要有他们这么一对冤家,她不想莫名其妙做冤家,以后见了郁止绕道走就是。
然而上一秒还这么想,下一秒郁止献计立功陛下额外开恩将封禁的念亲侯府赐给他做府邸的事情就传到了耳朵里,郁止这厮竟又要同她做邻里了。
夏瑾:“……”
然后,老天故意跟她对着干似的,两人之间的关系脱轨似的步入越发恶劣之中,形同水火,不是冷嘲热讽,就是互不理睬,人人称赞的君子闺秀,私底下碰头秒变小人泼妇。
所以,郁止绝不会为她伤心难过的。
说不定她枉然横死还是他动的手呢。
如此一想,夏瑾突然茅塞顿开,感觉自己摸到了什么正确思路。
陛下逝世,太子登基,郁止被封为念亲侯,权势地位如日中天,人人都以为他会迎娶玉书公主,巩固自己的地位,谁知新帝不知道抽了哪根筋,不顾亲妹子对郁止的一腔倾慕和终身幸福,将她许给了郁止,赐婚圣旨下来没几日,她就遭到了杀身之祸。
是了,八成是郁止不想娶她,所以派人给她下毒,她喝了那剧毒无比的茶,疼了一个多时辰才香消玉殒。
若不是他,与他也脱不了干系,爱慕他的女子多而疯狂,知晓她和他的婚事,胆大包天铤而走险也十分可能。
夏瑾越想越觉得有理,不愿再留在这儿听至亲哀恸哭啼,直操纵着自己的魂体,往隔壁念亲侯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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