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杀人了!”
正在符晓犹豫着要不要从九恶手中接过利刃之时,林子里传来了凄厉的女人哭嚎,撕裂了乡野村落里宁静。
坟前的一人一恶鬼循声回望,高处不远的树下站着一个头发乱糟糟的老婆子,手中拄着拐杖,歪斜的靠在树干上。
老婆子双眼的位置是两个黑漆漆的窟窿,眼周的皮肤上满是棕褐色,凹凸不平的疤痕。远远看过去面目狰狞,配上她此刻惊慌失措的神情,以及胡乱穿在身上的衣服,完全没有个人的样子。
老婆子是个瞎子,是个疯子。
村里的人家不多,除了符晓是个来路不明的野种扫把星之外,瞎老婆子也常常被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
符晓听见了老婆子刺耳的喊声,丢掉了手中的石头,将沾染着粘稠脑浆的手在身后擦了擦,起身踮着脚尖望向了不远处的瞎老婆子。
“难不成她真能看见?”
九恶也望向了瞎老婆子,细细的观察了片刻之后,他点点头。
“她本有双慧眼。”
老婆子脸上那黑洞洞的窟窿里曾经长着一双能辨神鬼的眼,即便被人挖了去,也还是残留着几分神念。
“啧啧啧……”
九恶舔了舔舌头,异常英俊的眉眼之间盘旋着失落。如若不是被别人挖走了,老婆子的慧眼可是难得一见的美味珍馐。
树下站着的瞎老婆子似乎瞧见了恶鬼的舌头沿着薄唇舔过,垂涎于她那早已被人挖走的双眸。老婆子越发的惊慌起来,转身踉踉跄跄的往村子里折返。
“杀——人——了——”
瞎老婆子一边跑一边喊,声音比夜里的鸦鸮还要凄厉。
“恶鬼杀人了!”
她逃离的身影虽然狼狈,可从背影消失的速度来看,既不像个瞎子,更不像个老婆子。才不过须臾的工夫,便已经消失在了符晓的视野之中。
“我还没来得及杀人呢。”
九恶耸了耸肩头,开口带着几分埋怨。
他将大刀扛在身后,重新坐回了方才那块山石之上。九恶面色如常,里长身上的血喷射的到处都是,入眼所见之物寻常人见了都会作呕,但对于从地狱血海里爬出的九恶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夜深人静时,符晓曾在脑海中描绘过无数次杀人的场景,极为细致的勾勒着每一个细节,也勾勒着每一个她要下手的人。
里长平日里就常对符晓动手动脚,故而符晓曾不止一次的想过要怎么杀了这个老混账。
私塾里的先生说纸上谈兵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符晓此刻才终于明白了个中的含义。
比如符晓曾以为杀人是利落而爽快的,今日终于杀了人,爽快是够爽快,却远远不利落。
她的裙上沾满了血污,就连母亲的坟前也颇为狼狈,她精心准备的祭奠之物,此刻没有一样能维持原状。
符晓望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懊悔倒是没有,懊恼多了几分。
“尸体怎么办呢?”
说着她转过头来,将目光投向了坐在山石上的九恶。
“传说恶鬼喜食人牲,你吃吗?”
九恶闻言将手伸到了山石上,山石上溅撒着些许小块的碎肉和血迹,他用指尖在上头轻轻的摸了摸,将其蘸到了指腹上后送入了口中。
薄唇包裹着指尖,舌头舔舐着血肉腥甜,九恶品尝着凡人的滋味。
“你若是不把人砸成这幅样子,我倒是可以吃掉。”
说着九恶看向了地上的尸体,里长的半个脑袋都已经被砸烂了,血肉与泥土混合不分你我。
凡人美味,脏了后便算不得佳肴了。
恶鬼的口味也是极为挑剔的。
“丢在这里好了。”
九恶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凡人死后的肉身而已,在地狱里或许还需争抢,但人间遍地都是凡人,丢弃也不可惜。
“我陪你回去收拾行囊。”
恶鬼背着一把沉重的刀,脚步却异常的轻快,拉起仍在犹豫的符晓,走在了回程的路上。
此去长华仙山路途遥远,凡人女子肉体俗胎,也不知路上要耗费多少时日。在此山村磨蹭什么,上坟在九恶看来都是无有必要牵挂的琐事。
符晓勉强跟上了恶鬼的步伐,走回她那破烂的草舍时,夜幕早已悄然降临。可今夜的村子似乎有些不同,遥遥望去各家都亮着灯火。
山中的夜通常都是漆黑的,除却月光与星光之外,寻不到别的光亮。灯盏所用的灯油对山野人家来说分外珍稀昂贵,毕竟背着扁担的货郎大半年才上山一趟,故而灯油都是要省着用的。
今夜处处可见火光,让符晓有些意外。
“别看了。”
九恶不知何时站在了符晓的身后,伸出一根手指点向了女子的肩头。一股巨大的冲力自身后传来,在回过神来时符晓已经被撞到了屋内。
极为不耐烦的声音紧接着跟了上来,九恶看向还一动不动的符晓,恨铁不成钢的催促着。
“你若不快些,长华的神仙就该老死了。”
符晓在催促之下收拾起了行囊,家里虽然穷得没几件体面的东西,但有几样来自她那野爹的信物,此去离开之前得带上呀。
她折回里屋翻找母亲留下的遗物,小心翼翼的把它们包裹在自己的行囊之中,当然也没有忘记还系在窗户上的铜铃。
符晓推开窗去解铜铃时,瞧见无数的火光似天上的星宿,汇成了璀璨星河,沿着村里的小路,往她所在的院落奔袭而来。
“孽子杀了里长!”
瞎老婆子的声音被山风吹送而来,钻进了符晓的耳朵里。
“恶鬼立于她身后,助孽子犯下了滔天的罪业!”
村里人高高举着火把,不多时便聚在了符晓身处的院落外,叫喊一声接着一声。火光将院落照的如同白昼一般,村民的怒火比这火光更胜一筹。
九恶坐在院子里符晓捡回来的木头桩子上,靠着摇摇欲坠的草舍坞墙,喜上眉梢。他还从未见识过这种新鲜的场面,不由得兴奋异常。
上古的魔王曾留下真言,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此言一出,一度让恶鬼们以为这是魔王宏伟的心愿,一个个的削尖了脑袋想要从血海爬出奔向人间。
然而后来恶鬼们才明白先王的真正意思,是人心比恶鬼还更阴暗。
头一回来到人间的九恶面对如是火光,迫不及待的想要见识一下所谓险恶的人心。
符晓换了一身儿干净的衣裳,门外如同白昼,屋内却还是夜色正浓。
这场面可真是熟悉啊!
她低下头来眸子暗了暗,几乎不需多思索,便想到了应对的手段。
女子款步踏过了门槛,颔首低眉的畏怯模样,很难与先前举起石头时重合在一起。她身段纤瘦,金莲一般的脚踏踩在地上,一步一摇弱柳扶风,不管从何处看过来,皆是可怜兮兮的招人疼模样。
“叔叔婶子,兄长嫂嫂们。”
符晓软着声音迎向了众人,膝盖微微的一弯,恭恭敬敬的朝着村人们行了礼。
打过招呼后她抬起头,一脸懵懂无知糅杂着良善,慌乱着询问。
“缘何聚在我家门外?”
“孽子杀了里长!”
瞎老婆子藏在村民之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恶鬼就在院中!”
村民们听到恶鬼两字面色一僵,将手中的火把握得更紧了些。里长的婆姨嚎啕大哭,不顾死活一般的叫骂着。
“天杀的野种!骚断腿的臭娘们儿!”
里长的尸身众人可都瞧见了,身上没挂着几件衣裳,□□也半遮半掩的。
村中的人大老远一瞧便能猜出是怎么回事,爷们儿更是共情一样的跟着脑袋疼。就算是没有瞎老婆子的话,人们也会联想到符晓的身上。
“勾引俺男人就算了!你咋还杀了他呀!”
里长的婆姨把她那心智不全的儿子拽在地上,狠狠的掐了一把。
“你爹都死了,你倒是哭呀!”
符晓强忍着没有笑出声,低头掩饰着自己某种浓浓的笑意。待确定自己抬头时能够控制表情后,她扬起下巴上前一步。
“传闻恶鬼青面獠牙,手执利刃,满身是血自山中而来。”
符晓望向身后的院落,她瞧见九恶笑眯眯的坐在木头桩子上。
除了青面獠牙与他的英俊面容不符合之外,其他两项传闻并没有说错。可此间只有召唤恶鬼而来的符晓,以及躲藏在人后的瞎老婆子能够看见九恶之外,别人谁也瞧不见。
“叔叔伯伯们大可进来寻一寻。”
符晓神色坦然,侧开身子给众人让出了通过的路。
村民们彼此交换了个视线,没想到这个野种会是如此举动。她居住的草舍不大,空落落的一目了然,根本无有藏人的地方。
别说是青面獠牙的恶鬼,就算是养了条狗,也藏不住呀。
“你们别被孽子欺哄!恶鬼就在那木头桩子上!”
瞎老婆子探出了头,畏畏缩缩的喊了一句,便立刻又缩回了脑袋。
村民们齐齐的望向了木头桩子,上头空无一人,全无恶鬼的踪影。
符晓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她伸出了一只手竖起了食指中指和拇指,举向了瞎老婆子藏身的地方。
“这是几?”
瞎老婆子藏在人后,摇摇头不做回应。
符晓见状轻笑一声,沿着火光亮起的地方环视一圈。
“叔叔婶婶,哥哥嫂嫂们,瞎子的话你们也信?”
村民们面面相觑,面对符晓的质问,脸上有些挂不住。众人气势汹汹而来,理所应当的要来治她的罪。可眼下那丫头三言两语,倒像是他们在欺负人了。
“当初逼死了我娘还不够?如今要逼死我吗?”
符晓抬高了声音,全无方才的柔弱,反而是咄咄逼人的姿态。
村民们被符晓的气势压倒,举着火把的手微微颤抖,连里长的老婆子哭声都小了些许。
“诸位若真是容不下我,明日我便离开此地。”
符晓仰起头,里衣处沾着一块几近墨色的血痕。然而村民们此刻心虚,谁也不想承认自己的心思,谁也不敢真的去与符晓对视。
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官管不着,皇帝也管不着,全凭老人和老规矩来定夺是非。绝户的地,寡妇的炕,都是注定要被人抢了去的。
可当真摆在面上说出来,总归不好听。
九恶等了好一阵子,本以为能看到什么有趣的事,可这些凡人就只是耍嘴皮子,没劲的很。于是他从木桩子上起身上前,停在了符晓的身侧站定,凑在她耳边道。
“就这么走?要不要全杀了?”
离开地狱血海不过一日夜而已,九恶便已然怀念起了那腥甜的味道。杀了这些人虽无法与血海的磅礴气势比拟,可也聊胜于无。
符晓双唇微动,环视着手执火把的众人,除了耳边来自恶鬼的声音之外,脑海之中同样有个声音在呼喊咆哮叫嚣。
“杀杀杀!”
这世上或许有人一生都不曾起邪念,到死都是被传颂的大善人。可符晓不同,她心中的邪念似春日的杂草蓬勃生长,顽强难以根除。
她要耗费多少精力,放才能压下确定的回答,双唇微启,用只有九恶才能听到的声音道。
“算了。”
符晓叹了口气,我不做坏事的时候,是比好人还要好的人。
九恶听到算了二字,当即生出鄙夷,凡人女子这是心软了,可真没出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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