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回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行人走在上头发出山间夜路所无有的脆响。偶有马车经过,钉了铁掌的马蹄敲在上头,更是如同金钟奏乐一般的美妙。

    沿街两旁有买卖红火的铺子,墙根儿底下还蹲着肩扛扁担休息的货郎。

    “甜滋滋儿的冰糖葫芦!”

    “油汪汪的咸鸭蛋哎!”

    “热腾腾刚出锅的大包子来!”

    叫卖声此起彼伏,镇上果然与山野村落截然不同。不光是这热闹的气氛,就连人们穿的衣裳,也干净整齐许多。

    符晓身上穿着的还是她娘亲以前留下的,洗的发白褪色样式不时兴也就算了,还晃晃悠悠宽松的异常不合身。

    平日在山中林里,村里就那几户人家看习惯了无人在意,可如今走在路上,人人瞧见符晓都要侧目而视,多瞅一眼。

    九恶跟在符晓的身后,四下张望着,比头一回下山出远门的符晓还要来的新鲜。

    “镇上得有多少人啊!杀了以后祭剑的话,会出多少神兵!”

    热腾腾的大包子对于自地狱血海而来的恶鬼来说没有多少吸引力,反而是卖包子的小贩看起来更为诱人可口。

    符晓本来也左右张望着,但不知为何瞧见九恶这幅模样之后,便收起了自己那头一回进城的乡野村妇的神色来,款步缓行在了青石板路上。

    一人一鬼,一前一后,一个稳步慢行,一个张望不停,半晌无有交谈。

    恶鬼的刀提了又提,几次试图出手,都被符晓给拦了下来。镇上可和山里不同,天子脚下有官府,人多之地有神明护佑。

    山里头天高皇帝远,官府的差役们管不着。密林之中精怪魍魉占据上风,神仙也懒得来。

    死了里长无人追究,可若是镇上热闹的街头平白无故的死了人,怕是要惹□□烦。

    “圣人道,人之初性本善,你怎么看?”

    为了转移九恶试图拔刀的心思,符晓随口找了个话茬子,没头没尾的问道。

    九恶从符晓的手中将自己的袖子抽了回来,眉头紧锁。果然地狱中的传闻不错,女人是这世上顶麻烦的东西。

    他有些不耐烦,手上粗暴的收回了大刀,懒得回应符晓的问题。

    “我是恶鬼,哪里晓得你们凡人的本性。”

    本善又如何?本恶又如何?

    凡人可曾注意过今次锅中炖的老母鸡是善是恶,又可曾留心过制衣吐丝的桑蚕有无良知?

    是故关于符晓的疑问,在九恶听来荒谬极了,简直是没话找话。

    本善本恶?在九恶看来都是块肉罢了。

    然而符晓却没有被恶鬼突然变化的神色给吓到,她自顾自的继续念叨着,好让这些对九恶毫无意义的废话扰乱他的心思,生不出当街杀人的念头来。

    “自打我娘死后,我耳边就一直有两个声音。一个说人死之后尘归尘土归土,何必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耿耿于怀呢,放下执念方能得洒脱快活。”

    符晓的朱唇开开合合,一路不停的言语。九恶的身影只有她自己方能瞧见,过往的行人只当这丫头在自言自语。

    众人侧目而视,用怀疑和好奇的眼神打量着符晓,摇摇头在心中道,挺俊的姑娘,怎么就是个疯的呢?

    面对他人的目光,符晓丝毫不以为然,仍旧稳步慢行轻启朱唇。用平静似水的柔情蜜意,说着骇人听闻的话语。

    “另一个则说,定要寻到那天杀的陈世美。砍了他的手脚,挖了他的心肝,剥了皮抽了筋,扔到滚沸的油锅里炸上三炸,直至他那贼人的骨都变得像是果条儿一样的酥脆。”

    九恶的心思并不曾放在符晓身上,凡人女子爱说昏话大话,他不爱听。可眼下走着走着,符晓的话倒是真的入了他的耳。

    砍手跺脚,掏挖心肝,剥皮抽筋,全都是他在地狱血海之中最爱寻的乐子。

    “听着呢!”

    九恶加快了脚步,拉近了自己和符晓之间的距离。步伐轻快,带着几分期待和雀跃。

    “砍手跺脚不能绑着,得看他挣扎。挖心掏肺要趁人活着,挖出来的心还温热着在你掌心跳动。剥皮抽筋的话,定要是头顶开始,方能完整。”

    紧紧跟随在符晓的身后,关于她所提到的刑罚,九恶把自己无数次取乐后的心得分享了出来。

    今次是九恶头一回想要与符晓详聊,符晓却没有深入去谈,如何才能完整的剥下她那负心野爹的皮来的意思。

    “我娘活着的时候曾与我说过,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她将手伸到了在肩头背着的破布行囊里,指尖触及到了一串叮当作响的铜钱,以及一张字迹歪斜的书信。

    信是里长那傻儿子塞进来的,一同塞到她手里的还有一贯铜钱。信上歪歪扭扭的写着些昏话,比如符姐儿是个好人,又比如符姐儿才没有杀了他爹。

    符晓抽回了手继续前行,目光扫过沿街铺子的匾额,想要寻家能歇脚的客栈鸡毛店。

    “我娘还说,善意如同是夏日里山林中的野火,星星之火可燎原野。只要与人一丝善意,那人这一日都会喜悦欢欣。”

    九恶翻了个白眼,放缓了脚步,又一次拉开了自己和符晓之间的距离。他才懒得听什么善恶星火,地狱之中只有血海阎罗。

    “老爷太太们!赏口饭吃吧!”

    不远处的前方,跪着一位衣衫褴褛的乞丐。

    每当有行人走到他跟前,那乞丐便会把额头用力的撞到青石板路上,仿佛只要他磕头的声音越大,掉进土陶碗里的铜钱便会更多。

    符晓的目光锁定在了那位乞丐的身上,径直朝着他走了过去。

    “小姐貌美心善!赏口饭吃,可怜可怜我吧!”

    乞丐头也没抬,只在符晓走到他跟前时,瞧见了属于女子的绣花鞋,便随口喊着开始磕头了。

    符晓停下了步伐,一动不动的站在乞丐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向自己不住的磕头,嘴角不由得便勾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

    恍惚之中,符晓回忆起了旧时的岁月,突然涌上来的记忆可不怎么美好。

    “婶子,能给我碗米吗?”

    “滚滚滚,晦气的东西!”

    “叔,能给……”

    “把你娘的肚兜给叔拿来,几碗米都成哈哈哈哈———”

    年幼时的不堪回忆与眼前的乞丐重叠在一起,符晓脸上的温柔尽数消失。

    去他的与人为善,我的日子已经这么惨了,凭什么要让他人过的欢欣呢?

    于是小巧的金莲抬起,猛地向前一送,不偏不倚的踢在了摆在乞丐面前的土陶碗上。

    陶碗中的铜钱噼里啪啦的掉了出来,四散无有规律的滚向四面八方。

    陶碗则因为符晓的力度,骨碌碌滚的更远。

    磕头到一半的乞丐听到动静连忙停下,顾不得和这疯女子争执,趴在地上捡拾着散落的铜钱。

    乞丐的模样过于狼狈,狼狈到了惹得过路行人发笑的地步。

    不少穿着绫罗绸缎的人停下脚步,解开了钱袋子,往乞丐附近扔起了铜钱,只为了看他扑上去捡拾的可怜模样。

    笑声一时之间不绝于耳,而始作俑者符晓则头也不回的进了乞丐身后的酒肆饭庄。

    “客官!”

    个头不高的店家小二见有人进门,连忙迎了上来。热络的将符晓引至了靠窗的桌边坐下,半弯下腰询问着。

    “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风自窗外吹来,符晓的余光里仍能瞧见那乞丐被人戏耍的身影,心中不免生出了几分得意来。

    她抬头看向了饭庄酒柜处悬挂着的木头牌子,上头写着符晓从未尝过的菜式。

    窗外吹来的不仅仅是风声,还有行人带着恶意的笑。

    诚然,母亲或许说得对,善意可似夏日林中的野火,蔓延焚烧。

    但同理,恶意亦然。

    原本大家相安无事,乞丐讨他的饭,行人快步走过不做停留。然而符晓开了头,凡人便按捺不住自己的心中的恶念,纷纷出手了。

    身着体面的男人将铜钱丢的老远,圆墩墩的娃娃,一脚将好不容易才停下的陶碗踹得更远。

    妙龄女子或许不曾出面,可她们站在不远处,用刺绣着桃花的圆扇面儿挡住了浅笑时的梨涡,挡不住咯咯的笑声似银铃一般。

    “这个……这个……”

    心情明丽,符晓抬手指着写着菜名的木牌,同店家小二如是说道。

    忽的符晓指着木牌的手停顿了下来,猛地回过头望向了窗外的街。方才还不绝于耳的小声戛然而止,陶碗在地上滚动的声音也消失不见。

    一股怒火猛地蹿起,符晓起身径直走向了窗边,手抚着木窗向外看去。

    “多谢仙长……多谢仙长……”

    乞丐又一次双膝着地,两只手和额头一起贴着青石板,口中念念有词,趴着不肯起来。

    和先前讨饭时不同,此刻乞丐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发自内心,带着由衷的真诚。

    符晓定睛一瞧,乞丐面前蹲坐着一位衣袂飘飘,仙气缭绕的男子。男子腰间别着宝剑,远远看去瞧不见容貌如何,但却能清晰的看到他神色柔和。

    “你无事便好。”

    被唤作仙长的男子丝毫不嫌弃乞丐的土陶碗肮脏,用他那似暖玉一般白净的手扶稳了陶碗,安慰着不住叩拜的乞丐。

    “我非五行中人,要俗物无有用处。”

    说着他右手山下翻覆,掌心中凭空变换出了一盏黄澄澄的金锭子。

    “你我有缘,便赠于你了。”

    “仙长真是菩萨心肠!”

    乞丐重重的磕在地上,恨不得五体投地,拽住仙人的衣裳。

    方才还在取笑乞丐的行人们也纷纷收起了嘴角的笑意,安安分分,规规矩矩的围成了圈子,望向男子的方向时满是崇敬与畏惧。

    热闹的街道忽的如山中一般寂静,叫卖的小贩闭上了嘴,妇人捂住了怀中孩童的嘴,人人都紧绷着身上的弦,生怕哪里惹得仙人不悦了。

    镇上的百姓倒是没有惹得仙人不悦,只是让酒肆饭庄里的符晓心情不佳。

    她的眼角跳了跳,恶狠狠地看向了那个所谓的仙长。

    “娘——”

    沉默并没有持续许久,孩童凄厉的哭声瞬间响彻整条街道。

    众人本能的循声望去,瞧见了一个粉团团的女娃娃,正扯着嗓子哭喊。她身上穿着一件浅色的衣裳,此刻已经被鲜血浸染,彻底瞧不出啊原来的模样了。

    娃娃怀中抱着一个同样看不出原有颜色的兔子,鲜血将兔子的毛粘连在了一起,弱小的生命在临死之前做着无畏的挣扎,在娃娃的怀中扑腾着。

    “兔兔怎么这样了!”

    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响亮,母亲面对这种境遇手足无措,分明方才还是好好的呀。

    哭声和鲜血的味道惹得站在乞丐面前的仙长侧目,他起身快步走到了孩童的面前俯下身,眼中闪过一抹怜惜。

    如暖玉一般的手再次从袖中探了出来,点在了女娃娃怀中兔子的额头上。金色的光点自他的指尖冒出,围着兔子的伤口绕了片刻,顺着它微张的嘴巴钻了进去。

    就在光点进去的瞬间,那兔子便停止了抽搐,伤口也不再有鲜血冒出,通红的眸子里也重新出现了鲜活的光彩。

    “仙长慈悲!”

    街巷里凡人跪了一地,各个高声呼喊着。

    饭庄内九恶走至了符晓身侧,伸手摘掉了粘在他嘴边的兔毛。顺着符晓所看的方向望去,九恶冷哼一声。

    “何苦救它?又不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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