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皎月下,萧瑜一手被绷带吊在脖子上,一手拎着个竹篮,慢悠悠的走过来,笑道:
“有难同当呗,本来就是我们一同犯的事。”
“萧瑜,你的手怎么样了?”张邵敏愧疚道:“要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搞成这样,都是我不好......”
“别自作多情了,我就是条件反射一挡,跟你本人没关系,我到现在还后悔着呢。”
张邵敏顿时气急:“滚滚滚,赶紧滚!”
“别介呀,我滚了你们吃什么去?”萧瑜掂了掂手里的竹篮似笑非笑。
“萧瑜,你拿的什么?”陈胜男口水控制不住的流了出来:“我闻到香味了!是不是牛肉?天哪,我有一百年没有吃肉了!”
“鼻子灵得跟狗似的。”萧瑜失笑,一边单手费力的把篮子里的吃食拿出来,从小窗递给众人,一边道:“白面馒头和酱牛肉,知道你们一天没吃饭了。”
汪云飞接过油纸包担忧道:“萧瑜,外面不是有站岗的哨兵?你这样恐怕会再次挨罚。”
“别担心,哨兵一个都没在,可能在交接岗,我一会儿就走。”
那厢陈胜男和张邵敏听罢立刻狼吞虎咽的吃上了:
“趁哨兵没回来,快点!”
“对,能吃几口是几口。”
萧瑜和汪云飞闻言相顾失笑,无奈摇了摇头。
陈胜男个子小,力气大,饭量也大,平素经常吃不饱饭,今天大抵是真的饿狠了,拳头大的馒头三口两口就吞下去,生生将自己噎住了。
“水,有没有水......”她挣扎道。
萧瑜微愣:“这个我还真忘了。”
陈胜男只得大力锤着胸口,终于把食物咽了下去,一旁张邵敏听声音就觉得感同身受,擦了擦自己额头憋出的汗,叹息道:“往常这时候,家中一定备下冰镇的瓜果葡萄,冰冰凉凉,从前我瞧不上眼,现下要是能吃上一口就好了。”
“张邵敏同学这是未卜先知啊,不过旁的没有,只有一只井水里捞出来的甜瓜,不知道可不可以凑合?”
几人闻声望去,不禁立刻丢了手中吃食,立正行礼:“华教官!”
来人正是华永泰,他又好气又好笑的看向萧瑜:“医生不是嘱咐你卧床静养吗?”
萧瑜笑道:“夜半睡不着觉,起床散散步,正好路过禁闭室,还遇见了华教官,莫非华教官也睡不着?”
华永泰尴尬的轻咳了一声:“我本是怕他们夜半饥饿难耐,却不想有人先来一步了。”
陈胜男眼巴眼望看着华永泰手里提着的西瓜,欣喜道:“华教官,来得早不及来得巧,我们现在正缺这个!”
华永泰淡笑:“本来就是给你们的。”
几人一阵欢呼,七手八脚分食了这只西瓜,闷热的夜里,西瓜下肚,说不出的凉爽甘甜。
汪云飞不禁问道:“华教官,你怎么会来看我们?赖皮蛇他们的事已经全部解决了吗?”
华教官颔首:“解决了,人都抓起来了,如今革命政府蓄势待发,正在筹备第二次东征,全面剿灭叛军残部。”
张邵敏不忿道:“说起来我们也算大功一件,不嘉奖也就罢了,还要被罚在这里关禁闭!”
“令行禁止,这是军校的纪律,你们确实违反了规定。”华永泰笑了笑:“不过凡事也有例外,你们以为外边的岗哨去了哪里?还能让你们如此安逸的在禁闭室里大吃大喝?大家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张邵敏一愣,不禁讪讪:“原来如此。”
陈胜男不禁感慨道:“之前在这里饿着肚子,我为了忍耐,不禁把自己想象成之前被反动军阀关押起来的华教官,绝食抗议,斗争到底,这才能捱到现在。”
多年以前,华永泰曾在天津领导学生运动,确实曾下狱一遭。
华永泰一愣,旋即失笑:“这样倒也是个办法。”
萧瑜打趣:“人家华教官当年在狱中绝食,却还能在墙上题诗明志,你饿了一天一夜,可有什么心得感悟?”
陈胜男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肚子里那点墨水哪里够....对了,云飞!云飞一定有感悟,他还拿书过来看呢!”
见众人目光都转向他,汪云飞无奈的笑笑:“作诗我不太在行,但在看着这本《宣言》,我确实感慨良多。”
华永泰问道:“云飞有什么感慨?”
汪云飞轻叹了一口气,“我想起了魏教官在课上教我们的那首《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汪云飞轻声道:“我们立志建立的新中国,是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社会,是真正的自由、平等、幸福的社会。”
而达到这一切,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这一夜,有多少蒙昧的种子,就这样在心里埋下,直到有一天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勃勃生机。
禁闭室的另一边,韩文彬趴在石窗边望眼欲穿,不住的招呼着旁边的闫国民:
“诶,你闻没闻到,是饭香味!他们居然在吃饭?天啊,哪里来的饭菜,我快饿死了!诶诶诶,怎么还唱上歌了?有没有人能管管我们了?闫国民你说他们是不是太过分了?喂!姓闫的,你说话啊!别只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之前全是我错了还不成嘛,求求你跟我说句话呀!”
.......
禁闭结束以后,众人又恢复了正常生活,投入到了紧张的课业和训练中。
广州军校先天优势,能够接触到全国最前线的学识思潮,平日里常有社会各界精英被请到校内大花厅讲堂演讲。今日的内容是国民财政,请到的先生乃是新上任的中央银行行长,亦是康家的二公子,萧瑜的舅舅,康博文。
演讲过后,师生陆续散场,萧瑜稍一犹豫,还是上前打了招呼;
“舅舅。”
康博文相貌斯文,为人和善,两人之前在上海见过面,彼此印象不错。而且康博文与霍家有旧,更是与霍锦宁关系很好。
康博文见萧瑜一身军装,英姿勃发,满意的点了点头:“一入军校,就没有小姐少爷,只有战士了,如今我这外甥女可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舅舅见笑了,我不过就是马马虎虎装个样子,比起真正的军人还差得远。”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嘛。”康博文笑眯眯道。
舅甥两人慢悠悠向校门口走去,期间聊些不疼不痒的闲话家常。到了校门口,萧瑜待要作别,康博文好整以暇的问道:“你就没什么人想问的?”
萧瑜微愣,一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见康博文无奈摇头:
“有人还担心你在这里吃苦受累,没想到你却乐不思蜀,我可是有些同情他了。”
他笑着指向门外:“你瞧谁来看你了。”
萧瑜顺势看过去,只见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福特汽车,车门打开,一个身着浅色格纹西服的男人走了下来。
这样衣冠楚楚文质彬彬的翩翩公子,能够千里迢迢出现在这里的,再也没有第二个人。
霍锦宁也看见了她,两人都没急着走近,只是遥遥相望,莞尔一笑。
“我还以为你辛苦这么久,会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一品海鲜酒楼的包厢里,偌大个红木餐桌只坐了两个人,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倒是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萧瑜兴致缺缺,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刚才在学校吃过了。”
军校伙食不敢恭维,清汤寡水,粗茶淡饭,却还不管饱。但她骨伤未愈,不能吃发物,这一点不能叫霍锦宁知道。
“等一下打包让我带回去吧,难得改善伙食。”
最近军校经费实在短缺,华永泰告诉她们上周饭堂得以开伙,是魏若英教官把首饰当了,这才有钱买的米菜。荤腥就不用想了,陈胜男这几晚做梦都是红烧蹄髈,差点把军帽吞了。
“打包可以另带。”霍锦宁忍不住给她夹菜:“难得出来一趟,吃多一点,怕你营养不够,跟不上训练。”
萧瑜不是没上过学,可是国内也好国外也好,都是在霍锦宁眼皮底下,如今独身一人跑到穷山恶水念这军校,吃苦受累显而易见,霍锦宁莫名就生了些担忧的情绪。
“你放心,扛不住了,我会开口。”
霍锦宁并不放心,他深知她的性子,既然自己选了这条路,那么打落牙齿吞进肚子里,她也不会张这个口。
他不动声色端详了她一番,轻笑道:
“瘦了,晒黑了,但人也精神不少。”
萧瑜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脸,“有吗?”
霍锦宁含笑点头。
可能她自己不觉得,但他与她朝夕相处,她的一举一动一丝一毫的变化,他再清楚不过。
这身宽大军装衬得她瘦削高挑,走路带风,坐下来时不自觉的昂首挺胸,端正不倚,双手放在膝盖之上,军人风姿尽显。
少了原先颓靡风流气,倒是显得英姿飒爽,朝气蓬勃,像是她这个年岁的青年人本该有的向上姿态。
也许在长洲军校这个充满热血斗志,青春少年的地方,即便再过置身事外,也终究会耳闻目染。况且本就不是麻木无知的愚人,虽无革命之心,却从来不缺救国之志。
“也许吧。”萧瑜无所谓的笑了笑,并没有反驳,“最近家中如何?”
他们两个并没有形式上的“家”,而霍家的事她不感兴趣,那么问的就只能是康家的事了。
“岳父留京处理中山先生后事,应邀担任了中俄会议督办公署坐办,岳母随行。”
“聆姨呢?”
“聆姨最近与奉系的张少帅走的很近,岳母极力反对。”
萧瑜摇头失笑:“她多虑了,聆姨是不会嫁给少帅的。”
康家三姐妹,大姐爱钱,野心勃勃,二姐爱国,忧国忧民,而三妹爱权,心高气傲。
“她想嫁的,是中国的林肯。”
中山先生病逝后,可能接替他的人,无外乎是廖、汪、胡、许,和校长。
自廖党代表八月份遇刺之后,胡许二人相继牵连其中,五去其三。汪圣人颇得人心,但校长手中掌握的是军校三千弟子,狼虎相争,结局尚不好说。
而谁若是能做了康家的女婿,钱名势,就都有了。
“本以为北洋派系斗争风云际会,没想到广州也是波云诡谲,一团乱麻。”
不仅党内纷争,党外还有苏俄和第三国际的掺合。
萧瑜心中索然。
“左右不必我们来站队。”霍锦宁一笑,“我是个商人,只信生意,不信主义。”
“可巧,我也是。”
她拿起茶杯,慢悠悠抿了一口凉茶,打趣道:“我听闻近日里坊间流传着‘民间公子’的排名,什么虎父犬子,吃喝嫖赌的人物都榜上有名,却独独缺了你霍二少,不知是不是你这一身铜臭叫人望而却步啊?”
霍锦宁也不动怒,只笑的轻描淡写。
“那真是扫兴的很。”
他又哪里是计较这样虚名的人?
可生于锦绣堆中,不耽于声色犬马,门客三千,国士无双,除他以外,又有何人?
是非功过,后人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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