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花剧社的话剧表演,排练几经周折,到底还是在联欢晚会上演了。剧社在校内影响很大,演出座无虚席,这次也不例外,客观来说,汪云飞编排的剧本跌宕起伏,情节扣人心弦,在晚会中大受欢迎。
只是表演途中生出了一段插曲,舞台上甲君扮演一个地主正在剥削长工时,台下忽然一阵骚动,乙君和几名同学冲了出来,制止了表演,乙君家中正是地主豪绅,认为台上表演不实,有意丑化。双方争论不休,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最后导致联欢晚会草草收场。
甲君乃是青年联合会成员,乙君是孙文学会成员,究其本源,竟然又是阶级不同,信仰不同。
这一次的冲突是解决掉了,可以后再发生该如何?萧瑜对军校的未来不禁隐隐担心起来。
过年期间军校停课三天,只停课不放假,甚至除夕夜里还安排了城内巡逻任务。
萧瑜正巧被排上,而和她两人一组共同巡逻的人是华永泰。
广州城的冬夜并不寒冷,只是不曾飘雪的冬天让萧瑜有些不习惯。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的除夕夜,就这样走在午夜空荡的街头,难免心生孤寂,好在身边还有个同伴。
“今晚本来不该华教官巡街的吧?”
华永泰被点破也不否认,笑了笑:“能让学生安稳过个除夕夜便好。”
萧瑜玩笑道,“我可知道这几天的巡逻排班都是华教官手笔,让我大年夜在街头闻着百家饭吹着西北风,怎么也要让华教官请一顿宵夜才成。”
“当然可以,不过今晚店家早早打烊,许是没什么宵夜摊子了。”华永泰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什么,笑道:
“不对,也有个例外,你跟我来吧。”
街上门户紧闭空无一人,萧瑜本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华永泰真的带着她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敲开了一户小面馆的门。
一个体态壮硕,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披着外衣,从里面打开了门。
看见华永泰后,他毫不惊讶,反而爽朗笑道:
“我就知道你小子会来看老头子,特意给你留的门!”
他看向萧瑜,笑得更开心了,“还是带了小媳妇儿一起来的?”
华永泰有些尴尬,轻咳一声,解释道:“这是我的学生,我们今夜例行巡逻,顺道来看看您。萧瑜,这位是秦关前辈,于我幼时教过我拳脚功夫。”
萧瑜有些惊讶,“秦关前辈?可是南武林咏春泰斗秦关师父?”
秦关摆了摆手,不在意道:“什么泰斗不泰斗,糟老头子一个。快进来暖和暖和,我给你们煮两碗竹升面。”
老前辈一点也没有前辈高人的架子,趿拉了老布鞋就去了后厨煮面。
小面馆门面很小,屋里只摆得下两张方桌,七八条长椅。萧瑜随着华永泰在桌边坐下,犹自不可置信的向青布门帘后的厨房望去。
“他当真是秦关师父?为何在此开面馆?”她压低声音问,而后又犹豫道:“仇家追杀,大隐于市?难道这表面是个面馆,实际上是个卧虎藏龙的武馆?”
华永泰被她的猜测逗笑了:“师父只是金盆洗手了,他早年好勇斗狠,与人交手伤了筋骨,不能再动武。秦师父半生醉心武艺,无妻无子,早年在面馆当过学徒,如今索性干回老本行,这几年脾气和蔼了不少。”
萧瑜不禁唏嘘,复又想起什么:“你莫不是因此与廖三哥相识的?”
这位秦关师父早年北上传艺,留居京城数年,廖季生的功夫正是拜此人所学,故而萧瑜才知晓他的大名。
华永泰笑道:“我与季生年少之时确实有一段师兄弟的缘分,时间不长。后来归国之后在北京重逢,一见如故,这才成了莫逆之交。”
这半年在军校中接触下来,华永泰能力卓绝,文采斐然,更重要的是他君子风度,人品端正,包括汪云飞在内许多学生都对他极为敬重,昔日廖季生对他赞不绝口,也不是没有道理。
“对了,之前你说想找失散的妹妹,不知有没有结果了?”萧瑜迟疑:“况且,肃亲王府的家眷如今不是都在…”
都在日本吗?
华永泰苦笑:“我想找的是我最小的妹妹显珍,她与我一母同胞,辛亥那年她才两岁。父亲一意孤行去旅顺投靠日本人,母亲深感此行命途多舛,怕显珍也被送给日本人抚养,便把她托付给了奶娘,带离了京城,从此失去音讯。彼时我还在日本读书,并不知道她到底被带到了哪里。上次在北京,托季生的人千方百计找到了曾经王府的老仆,老仆只回忆起那奶娘姓方,是苏州人士,除此之外就再无线索了。”
萧瑜安慰他:“有志者事竟成,你们总有一天会兄妹团圆的。”
华永泰叹了口气,怅然道:“我心中有数。”
时隔多年,人海茫茫,寻找一个人何其困难。况且这世道兵荒马乱,一个妇人孤身带着一个婴孩,要活下来又何其不易。
沉默片刻,华永泰轻声笑了笑:
“其实,你小的时候,我曾见过你。”
萧瑜一愣,“是吗?”
当年他是王府公子,她是萧家小姐,若说有擦肩而过之际也不无可能。
“你可记得你四五岁的时候,也跟秦师父学过几天拳脚?”
萧瑜绞尽脑汁的回忆:“好像确有此事,但我记不清了。”
“但我记得你,你那时还很小,梳着垂挂髻,抱着西洋娃娃,缠着秦师父要跟季生一起学武。秦师父不肯教,说你两天半新鲜,扎马步连一个时辰也捱不住,可你不服气,偏偏扎了两个半时辰,最后膝盖僵的动弹不了,哭着被霍家的少爷抱走了。”
童年六岁以前的过往,萧瑜只觉得恍如隔世,此时毫无预兆的从华永泰的口中听到自己幼时之事,她惊讶异常,又不免有些尴尬。
“那都是很小时候的事了......”
“是啊,当年喜欢哭鼻子的小丫头一转眼就长大了。”华永泰有些感慨:“季生把你介绍给我认识的时候,我真是很意外。当初我还以为你吃不了训练的苦,后来发现我错了,你比我想象得更坚强。也许你骨子里便有一种叛逆反抗的情绪,即使你自己从未察觉。”
“华教官过誉了,我其实性子散漫,许多时候,不过是逞一时之气而已。”
“真正逞一时之气的人,是不会意识到这点的。清醒是件好事,但没有人能永远独善其身。”
萧瑜抬眸,火光跳动中,她望进了那人明亮的双眸中,是那样孜孜不倦的照亮着别人,如灯塔星辰。而那份炽热却只叫她退避三舍,却之不恭。
她沉默了片刻,慢悠悠道:“华教官也是经常如此对其他学生这样体察入微、对症下药?”
从魏若英的政治教育课,到华永泰的悉心教导,这群人做思想工作确实很有一套。陈胜男已由汪云飞做介绍人加入了他们的组织,也许不乏私情作祟,但她那颗炙热的革命之心终究是为了全新的主义而跳动了。
华永泰略微皱眉,解释道:“不,我们确实一直在观察你,也有意发展你,但是我对你的这些关照,并不都是出于组织目的......”
“我知道,有人托付华教官嘛。”
萧瑜打断了他的话,轻轻一笑,“除了廖三哥,晴姨,还有霍锦宁对不对?”
两人静默对视,有什么破茧而出的涌动,终是缓缓的沉了下去。
“这个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实用主义者,一种是理想主义者。”萧瑜淡淡道:“华教官,你是后者。”
“你呢?”
“我是理想的实用主义者。”
而霍锦宁,却是实用的理想主义者。
道不同,不相为谋。
萧瑜慢条斯理道:“华教官,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家中什么身份。有些事,是早就注定好了的。”
秦关师父适时端上了两碗热腾腾的竹升面,萧瑜起身道谢接过,顺道将华永泰的那碗也为他端好,笑道:
“今晚不谈主义和立场,我们安心吃面如何?”
华永泰沉默半晌,终是微微一笑,也拿起筷子,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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