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愿意相信老铲所说的，或者说，他打从心底里就是希望听到这样一段事实的。天上太冷了，如果他能得到那么一点点温暖的话，他希望这温暖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掺杂着欺瞒与利用。
盏中的金箔忽闪着，他脑海中就浮现出某人的面庞来，尤其是那双眼睛，明明是还蓄着泪的剪水秋瞳，怎就那样的蛮横又倔强。
璇玑宫今日很热闹，送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老铲前脚刚走，后脚月下仙人就不请自来，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一进来就发现你有大问题的模样问道：“润玉娃，我怎么看你脸色不太好，可是有什么心事，来，跟叔父说说。”
润玉收回思绪，素洁的袖褖轻曳间两杯茶已沏满。“劳叔父挂心了，润玉无事。”
“怎会无事，你看看你，眼神飘忽，愁眉不展，人都瘦了一圈了。如果不是有心事的话，那就定是没有吃好。”说着故意看向那盅“碧门羹”，“秀肴府的人就给你吃这个啊，这这这简直是没有天理。堂堂天界夜神大殿下，怎么能被他们如此欺负？老夫这就要去找陛下告状去，让我那位皇兄好好惩治惩治秀肴府的人！”
他闹着要去找沉砚麻烦，润玉当然要拦着。“叔父误会了。确实是润玉自己有心事，怪不得秀肴府。”
月下眼珠一转，心想着法子果然有效，三两下就逼得润玉要和他摊牌了，拉着他坐下，“来来来，润玉娃快说与老夫听听，老夫我啊最喜欢听故事了。”
即便知道叔父如此热切只是出于对八卦的好奇，润玉仍觉得这种被亲人关心的滋味很好。“叔父，润玉有一个朋友……”
“你有一个朋友！这开场怎么那么耳熟啊！”月下仙人激动地一蹦三尺高，见润玉讪讪一笑，忙收敛了，端端正正地坐下来，“那你就和叔父说说你和你这位朋友的事。”
“她……亲手做了些膳食送到璇玑宫。”
老狐狸真挚又期待地点头，“嗯嗯嗯。”她亲手做了膳食向你表明心迹。
“我误会了她的好意。”
“嗯嗯嗯。”你太心急了。
“不小心惹恼了她。”
“嗯嗯嗯。”没忍住调戏了她。
润玉怎会知晓月下仙人脑补了这样一出大戏，目光扫过那个碧色的盖子，神色有些黯然。“润玉本想登门致歉，可她闭门不见，还叫人送了这碧门羹。”
月下急得伸手就去推润玉脑门，“傻娃子，人家这是在故意气你，然后拐着弯地告诉你，她生气了，要你去哄她呢。润玉娃，你的这位朋友是秀肴府的小老虎吧？”
月下仙人这么问，润玉并不意外，他一早就觉得叔父肯定是知道了什么，不然他不会主动跑来自己这里的。不过润玉并不在意这些。叔父说的有道理，如果沉砚当真气到不愿意再理他便不会刻意叫人送碧门羹。既然是这样，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见他默认，月下仙人忙不迭开口，“润玉娃，今日叔父就教你三招，保准你心想事成。”
“这第一招嘛，死缠烂打！俗话说得好，烈女怕缠郎，哦不，老夫是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就一直缠着她跟她道歉，她总会原谅你的。”
这主意说了等于没说，月下仙人扛不住润玉那洞穿一切的睿智目光，便自打圆场，“但这法子好像慢了些，没关系，咱们还有第二招，金刚狮子吼！拿出你夜神大殿下的气势来，大声告诉她，今天你要是不和本神和好，本神就拆了你的秀肴府。”
那她大概会和自己以死相博吧……润玉扶额，“叔父，润玉做错了事，定会自己想办法弥补的，叔父不必太挂心。”
“这也没用啊？小老虎还真是软硬不吃。”月下凑上来，“再说最后一招，保证一击即中！”
他眉飞色舞地比划着，润玉的神色渐渐柔和起来。
这个法子或许有用……
*
月下仙人从云游回来的赤脚大仙那儿新得了一册话本子，甚是喜爱，便办了一个话本宴，邀各路神仙过府共鉴。
所谓话本宴，无非就是为一人备上一只烧鸡，几壶小酒，一册话本子，大家在一起吃吃喝喝。大多神仙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月下仙人身为陛下亲弟，他的面子不能不给。翌日姻缘府宾客云集，沉砚也在受邀之列。
这是她上任以来参加的第一个神仙聚会，她想给天界众神留一个好印象，至少不要让大家觉得她是个年轻气盛的丫头片子。
一大早起来便开始梳妆打扮，梳了个温柔的单螺髻，口脂也一改往日的烟烟霞霞，换成了更柔和的干玫瑰色，一袭银灰色的玉兰散花罗衣，优雅不失端庄。看上去真的颇有高贵圣洁、端庄持重的上神之风。
当然，如果她开口说话的话，那这些努力就都是白费。
方进姻缘府，门口侍立的小仙便上前行礼，“仙上，这边是您的位置。”
她顺着那小仙所指方向看去，自己的位置正在左侧的第二个，而在她位置的旁边，儒雅温润的白衣仙人朝她微笑点头，举手投足间令天地失色。
她愣了一下，立即把脸转过去，但转念一想，她怕这不识货的大色龙作甚？便若无其事地将头扭了回来，装作没看到他一样哼着小曲儿负手慢吞吞地走过去。
站定，提起裙裾坐下，润玉没有找她搭话，她就连声招呼都不和他不打，坐得八风不动，全无半点小女子的娇羞。偶尔四目相接，相顾无言，她也不觉得尴尬。
“食神仙上还是不愿同小仙讲话吗？”
感觉到润玉在看自己，沉砚散漫地抬起眼皮，“前几天还是本神，今天就变小仙了，夜神大殿这自跌修为的本事真是厉害的前无古人啊。”
“前一刻还是小仙，后一刻就变本神了，食神仙上这境界晋升如此之快，当真是前途无量。”润玉学着他的口吻打趣，又赶在她发作前拱手施礼，“那日之事却是小仙不是，今日特带了赔礼向食神仙上赔罪。”
说着拿出厚厚一沓书册，封页上书“六界清供”。
这赔礼简直送到她心坎儿上了。沉砚立刻被勾了魂。要知道，这可是她垂涎已久的烹饪巨著，开天辟地第一位食神穷尽一生所著，世间仅存一本，被收录在省经阁中，她学艺时想借来拜读，谁知四千年前先天后的外甥女出嫁时天帝已将这本《六界清供》给她做了嫁妆，而送嫁队伍在半道遭到一个黑熊精的袭击，《六界清供》从此被损毁，再无缘一见。
“这书不是被毁了吗，你怎么会有？”
润玉垂眸清雅一笑，略带些小小的自豪与羞涩，“这书先前一直被收藏于省经阁，润玉自幼便在省经阁读书，有幸看过这本，记了下来。听说仙上一直心心念念想要这本书，润玉便凭着记忆默写了一本，望仙上不弃。”
“默下来的！你……你过目不忘啊，好厉害。”沉砚的手指不自觉地一点点靠近那本书，忽然脸色一变，手猛地缩回来，“谁想要你的赔礼，咱俩这事还没完呢。”
说完她就后悔了，恨不能给自己两个大嘴巴。
润玉“哦”了一声，“仙上若是不愿收下，这书小仙留着也没用。小仙想，不如便把它赠与百城先生。”
那怎么行，百城先生嗜书如命，又有收藏古籍的癖好，这书要是到了他手里，她这辈子都别想再看一眼。
都怪刚刚自己一时嘴快，再去看润玉，他脸上的笑意更浓。
“那个，你，你打算什么时候给他啊。”
“再过几天吧。”他随意拨开几页纸，“润玉虽有过目不忘只能，但这书毕竟是润玉少时所读，恐默写内容有疏漏，食神仙上是六界烹饪翘楚，所以小仙想请仙上先行查验一番。”
想看又没脸提，沉砚正百爪挠心，润玉给她一个台阶，她立马一路小跑顺着下，但脸上还是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好吧。你也不必客气，这查验烹饪书籍本就是本神的职责所在嘛，未免你贻害六界厨子，本神就帮你看看。不过先说好了，我这是帮你，可不是收你的赔礼，我还没消气呢。”
“那就先谢过仙上。”
沉砚接过《六界清供》，心里美开了花，一张嘴咧得有两张大，又觉得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咧着嘴笑有失上神端庄，便扯过袖子遮住半边脸。
可渐渐的，沉砚坐不住了。她刚刚翻到一道“云霜糖”，那糖做法新奇，她看得手痒，实在是想试试，可如今话本宴未散，她怎好先行离席。
沉砚坐在位子上忍不住乱扭，润玉好似看透了她心事一样，低声问，“仙上可是想回秀肴府一试？”
她连连点头，“不过，不太好吧。”
月下仙人那只老狐狸不知从何处探出头来，“不要紧，你去吧。小老虎来天界不久，怕是还不熟悉天界的路吧。润玉娃，替老夫送送小老虎，务必送到府里。”
润玉知道叔父以为他俩之间有什么，故意给他制造机会，但他其实没有什么想法，他只是想好好跟她道个歉，至于其他的，他不奢望，也不敢奢望。
他本想婉拒，突然一只热乎乎的手拍了拍他的肩。
“书是殿下默的，如果真有问题我还要找殿下来改。璇玑宫太远，为免来回跑麻烦，殿下不妨就跟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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