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蒋应然话音刚落，老爷子一巴掌重重拍在扶手上：“怎么，在外面待了几年，话都不会说了？逼？谁逼你了？我拿刀架着你脖子让你回来了？你在外头过得光鲜亮丽，被人当杀人犯追着满世界跑，多有尊严、有面子，我一个满脑子封建余毒的臭老头，有那本事能把你逼回来？”韩司令脾气暴躁，当上位者当习惯了，最忍不了的就是儿女忤逆。
蒋应然虽然在情感认知上和一个智障不遑多让，但她实在太过熟悉父亲的处事方式，竟超常发挥的听出了他话里的讽刺。不过，听是听出来了，她弱的像头发丝一样的共情能力却让她实在无力对父亲的愤怒做出合理反应，因而一定程度上反而可以说是因祸得了福，理智的避免了被他挑起情绪、带着节奏亦步亦趋——韩实小时候就说过她骨骼精奇，是个当变态杀人狂的好苗子，这要是潜心修变态宗，不日定能修到汉尼拔那个水平，青史留名指日可待。
她穿着一件深绿色的休闲衬衫，袖子挽到臂弯处，衬衫因为太大，前半幅下摆被她塞进了牛仔裤里，后半幅仍随意的坠在身后，倒不是为了多时髦，实在是因为她无拘无束惯了，将半幅下摆塞进去已算是她对这个处处以衣冠视人的世界最大的让步，是她点到即止的礼貌与诚意。
她就那么杵在老爷子面前，像根青竹篙一样，才从水里撑出来，上上下下都透着一股清爽和冷淡。她垂下头，下意识伸手剥了一下耳后的短发。这一次回来其实她早做足了万全的准备，也极力避免和父亲在小事上的冲突。然而实在，避无可避。
方才的话剥掉情绪的外衣，老爷子其实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不是理解力有缺陷听不懂问题，就是心里有鬼。
老爷子显然不是前者。蒋应然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她的情绪，让她显得格外平静，像入定了一样。这些识人的本事都是父亲怕她在外面吃亏，教给她的。没想到最后会以这种方式悉数奉还。
老爷子遵从宗师过招的规矩，先礼后兵。礼是感情牌，这些年她身边飞来的所有的馅饼背后都有这么个烙饼的厨子，现在这个厨子亲自走到前台来，跟她讨一点小费，她给不给？
……问题在于这小费有多高。
“爸爸，我会留在国内做研究，你让沈麟回飞行大队。”过了不知多久，她低声道，淡淡的嗓音从她喉咙里出来，像她整个人一样，似乎带着一股干冰般的腾冲之气。然而每个字又都是实实在在的干货，掷地有声。
“可以，你们分开，他明天就能归队。”老爷子似乎早有所料，眼皮子都没抬，指尖在椅背上轻轻一敲，“枕手”一记迎击，十分利落：“只要他不是我韩某人的女婿，我管他是在飞行大队还是爬行大队！”
“爸爸！”
蒋应然皱起眉头，下意识轻呼出口，语气里尽是不满，老爷子当然听得出来，不等她开口，起身从身后的书柜里取出一摞材料，撂在两人身侧的书桌上：“这是每年飞行队的事故报告，你自己看。我看过那个小子的档案，的确很优秀，但也是个很不守规矩的人，心比天高。比起这么样一个人，我宁可你踏踏实实找个普通人，起码不用人到中年，就得守寡！”
蒋应然目光却并未向那边扫，瞥都未瞥那摞材料，盯着面前一直在揉太阳穴、似乎有点疲倦的父亲，一字一顿道：“你现在也是守寡，你后悔娶妈妈了吗？”
老爷子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像是翻箱倒柜时无意让箱底的灰尘呛了一口，好一会，才轻轻叹了口气，目光移向窗边：“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蒋母是个风风火火、哪里有危险往哪里窜的记者，当年参与报道过九十年代南斯拉夫的内战，战火纷飞中受了伤，落下了病根，生下女儿没多久就走了。
在蒋应然看来，同样是危险，母亲在枪林弹雨下的危险显然比沈麟更甚，凭什么她行，沈麟不行。
她不明白，这世上有种能侵蚀一切勇气的东西，叫时间。老爷子已不再是那个挥斥方遒的少年人。面前站着的，也不是他大不了同生共死的情人，而是他穷极一生也不可能处处护卫周全的女儿——他毕竟要比她早走好些年。他走了之后呢，谁来照顾自家这个单纯又固执的丫头？
他潜心里也不过是想将她交到一个靠得住的人手里。若说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时移世易，立场与身份变了罢了。
亡妻走后，他自己经历这样的二十多年，因而更知道日复一日的想一个人有多苦，他不想让她也受这份苦。
但这些话老爷子是不会说出口的。就连在韩实那个大兔崽子眼里，他也是个拿冰碴子糊脸的铁面阎王。因而只沉吟了一会，就答非所问、故作腔调的冷淡道：“在艰难面前做选择是一个男人天生应当背负的使命。那个姓沈的小子如果真在乎你，他知道怎么选，用不着你操心。”
“爸爸……”蒋应然艰难的咽了咽口水，酝酿接下来的话：“如果我说……你不让沈麟回飞行大队，我们就一起回欧洲呢？”她缓缓说，终于将“宝刀”横在身前，做了个起手式。针锋相对的时刻终于避无可避的来了。
老爷子却反而轻松下来，不以为意地冷笑了一声。他戎马几十年，从来就不怕对抗，最怕的是不动声色的暗沉汹涌。“怎么，学会威胁我了？我从小就教过你，别拿那三脚猫的功夫在人跟前显眼，要么就卧薪尝胆老老实实把功夫练好了，要么就抱朴守拙韬光养晦，实在都做不到也要识时务，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读书如此，为人处世更是如此。你以为你这样就能威胁到我了？我能把你弄回来，自然能有办法叫你出不了境……不过实话告诉你，我没那个兴趣和精力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你们年轻人做事没个分寸，我能理解，可部队里规矩不是样子。沈麟在国外私自离队，往小了说是犯纪律，往大了说是叛国！还有，他就是正常退役都有几年保密期，这期间不能随意出国，你想走随时两腿一甩走到哪去都行——这些年你不都是这个样子，我能有什么想不到的？但那小子不行，边检的人用不着我打招呼，自然会把他拦下来。”
蒋应然一怔，她本来就是个游离于规矩之外的人，于国内的这些门道更是半窍不通，从未想过会在出入境这类问题上遇到实质的困难。好半晌，才沙哑着嗓子、讷讷问：“那沈麟他离队的事……会有什么？”
“这个要看大使馆那边怎么上报和他们长官的裁量了，可大可小，往小了说大概会降级处分，往大了……枪毙吧……”
“枪毙？”蒋应然浑身猝然如遭电击，半天无法动弹。许久，才擦着嗓子挤出一句话：“爸爸，你能帮他的对么？”
“……那就要看你怎么做了。这事其实也简单，要么他做选择，要么你做选择。”
——————————
“乘风号”在一个礼拜后靠了岸，蒋应然没有去接。沈麟下船的时候四处张望，没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心里难免有些失望。因想起她出其不意的行事作风，先暂时将那失望挂在喉咙口，撑着没让它落到心头上。然而掏出休假多时的手机打她电话，也是无人接听，那一腔失望才渐渐落定了下来，还夹杂着莫名的慌张。下船后办完手续，连身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坐火车去了南京。
到南京时已是傍晚。华灯初上，映着处处斑驳的梧桐树影，是个大隐隐于市的好地方。
韩家并不难找，但警备森严。沈麟在门口请人通报，等了半个多小时也不见人出来，终是耐不住又打了几遍她的电话，打到第九通的时候，电话那头终于有人接起来，是让他日思夜想的声音，却是刻意压低了的，低的变了分辨的频率，像另一个人。
“应然，我回来了。”
“啊——你是今天回来？”听筒彼端传来虚张声势的惊讶。
沈麟心里一沉，但还是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嗯，是今天回来。我到南京了，在你家门口。你能出来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沈麟也不知道那沉默究竟有多久，久到他觉得有些蹊跷，蒋应然凉丝丝的声音才隔着听筒淡淡传来：“我不在南京，下个礼拜才回去。”
“你在哪？”
“……连城。”
沈麟那种恐慌的感觉更加强烈，他今天就是在连城下船的，她知道。他们同在一个城市，她却仍没有来。“我来找你。你告诉我地址。”过了一会，他不由分说道，手心攥的死死的，像拳头里握着刀刃尖利的锋。
“你不要过来……”
“为什么？”沈麟的声音已不由自主的冷了几度，他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能忍着没摔电话，已是费了吃奶的耐心。
然而不等她回答，听筒彼端忽传来另一个人熟悉的声音：“应然，你过来看看这个化石……”
沈麟忽然感觉自己像漂浮在北冰洋上，一个巨浪兜头打过来，让他原本已冰凉的全身又凉了一个度。
“你们在哪？”许久，他才从牙缝里一字一顿挤出一句话。这句话出口，他的情绪像忽然决了堤：“你们现在在哪！”
“沈麟，我们分开吧。”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