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们要挟你了是不是?”沈麟沉默了片刻,尽量稳住自己颤抖的气息,勉力不发作出来。十来天前两个人的通话还没什么异常,不可能这么快,她就变了心意。
而且就算变,也不会是许儒林。姓许的小子早他一步认识应然,要变早就变了,何必等到现在。
沈麟神智忽在理智与疯狂的极限来回奔袭,前所未有的狂躁,也前所未有的清明。
“你父亲和你说什么了?我现在就冲进去找他!”他的声音像受了伤的野兽,低沉沙哑,却能听得出在极力克制。
“沈麟,你别这样,你别让我为难……”听筒彼端静默了一会,传来她的低声祈求,那祈求里灌满疲惫,像连日跋涉,不眠不休。
沈麟不期然一怔,蒋应然什么时候都是清冷自若的,她的情绪她的人都有一种自给自足、归园田居的意味。他不记得她什么时候像这样求过自己。
沈麟莫名有种覆水难收的恐慌感,像是那泼在地上的水陡然疯长,长成了一条银河,隔断两人。他勉强将自己几乎要咆哮出来的颤抖声音放和缓:“好,我不让你为难……你告诉我你在哪?我想见见你……”
同样在沈麟的记忆里,除了母亲去世的那个晚上,他几乎从未这么无奈和低声下气过。而就算那个晚上,他祈求的也是苍天而非实实在在的人。
他觉察到自己的软弱,报复性的将手心攥的更紧:“我来找你,我们谈谈,我们谈谈好不好?”
“告诉你爸,我都答应他,我愿意进总参,坐办公室,考公务员,都行!你让我见见你,我们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分开……”沈麟拖着沙哑的喉咙道:“杀人犯都有辩护的权利,你给我一次机会。”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他们都是最桀骜自由的人,越是这样的人越会相互拖累,也越需要彼此成全。折断一只苍鹰的翅膀比直接要了他的命还狠毒。
蒋应然爱的就是他不驯的一面,如果他因为自己被驯服成了一只家禽,那她难保不会厌倦那个乖顺软弱的他,和自己。
与其到时相看两生厌,不如给彼此留下点傲骨,与念想。
“爸爸没有要挟我,”她尽可能的风轻云淡道:“你上次问我什么打算,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我还是更喜欢国外的研究环境,你不用来找我,我现在在连城自然博物馆,但再过几个小时……我的飞机就要起飞了。”
沈麟脑中出现一瞬间的空白,茫然无措,好一会,才有些牙关打结的急急挤出几个字:“你要出国,我陪你一起。”
“沈麟,你明明知道,你做不了这个主。”蒋应然苦笑回应,看着手里韩实递过来的纸片,咬咬牙,一字一顿的念了下去:“我一个人自在惯了,你跟着我,对我也是种拖累。”
自在,跟,拖累。
每一个字都淬满了剧毒,见血封喉。
沈麟忽然想起那个星垂平野的晚上,她在乘风号狭窄的船舱内,瞪着晶亮的眼睛、不由分说的告诉他:“我们先是独立的自己,才是我们。”
他其实后来一直想问她:“既然先是独立的自己,那么之后呢,现在呢,我们算不算我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我们?”
他错失了提这个问题的最佳时机,以前不知道答案,以后也再也不会知道。但这答案的未知却是单方面的,在他,自己早一厢情愿的成了一个熔了重塑的泥人,那泥土里掺了她挥之不去的气息。
这时再生生将那气息抹去,就像在做一场没有打麻药的心脏手术,剖开胸口,取出绞在一起的器官,用刀子生生将它们割开,再将血肉模糊的它们放回去,归位。
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归得了位?
独立独立,独在前立在后,沈麟咂摸着这两个可笑的字,走在南京遮天蔽日的老梧桐树下,前所未有的觉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
沈麟终究没有接受韩家的施舍,既没留在飞行大队,也没去总参,老老实实地背了处分,顺顺利利,或者说窝窝囊囊地退了役——见仁见智罢。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转业成了民航飞行员。同样是开飞机,但战斗机和客机比起来,就像是车子的手动挡和自动挡,不是一个量级的挑战。
偶尔念起旧事,到底意难平。
但他毕竟没到成天刨祖坟忆往昔峥嵘岁月的年纪,只偶尔喝高了的时候会说漏个嘴,东一锹西一耙的闲扯上几句,暗自神伤。
女人没了,理想没了,活得像条咸鱼,还动不动瞪着那双翻白的眼,使唤人给他翻身。
这世上还肯替他翻身的只有俩人,无一例外是为了“钱”。一个是当初被他骗了老婆本买钻戒的沈鹿,另一个就是他大排档的搭档吴辞声。
沈鹿不缺钱,他也不缺,但他始终不肯悉数将借款返还,甘之若饴的做着他的杨白劳,让隔三差五上门来慰问他这个孤寡老人的沈鹿显得稍微有点所图,免得整出兄弟情深那一套,腻歪的人掉鸡皮疙瘩。
从小到大他最怕“兄弟情深”四个字,在他,大概“兄弟阋墙”几个字更符合自然规律一点,于是总要无风不起浪,在两人的关系里强行添加一些利益纠葛的元素,才肯心安理得的接受沈鹿时不时的晨昏定省。
何其造作?简直快造作成了公众号文章。
而另一个肯忍他这种死气沉沉夕阳红作风的吴辞声,则真真正正大半是看在钱的份上,因为无论他怎么人狗共嫌,毕竟还是大排档的金主大老爷。
别说为五斗米折腰,五两米他老吴也折,反正他腰肢柔软、能屈能伸。
开民航有一个好处,就是钱多。沈麟在部队待习惯了,除了抽几口烟,没什么酒池肉林的爱好,一下子竟稀里糊涂攒下来不少闲钱,没处去,就差丢股市里养韭菜了。
赶巧有一回在大排档吃麻小时忍不住犯贱,没兜住自己吐不出象牙的嘴,敲着桌子大骂了一句:“靠!什么玩意,做的可真特么难吃!”
这一骂犹如狼王呼啸,无端骂来了大隐隐于人堆的他狼。那野狼是个怀才不遇的厨子兼卧底,扎在对手家大排档里刺探情报,听了沈麟这一声吼,登时引为知音,提着酒瓶就要过来拼桌,像段誉见了萧峰。
沈麟以为那厮要闹事,一个反手就将人掀地上了,折了他一条胳膊。
于是赔了医药费之余,就这么不打不相识了。
吴辞声是东北人里的败类,向来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那套,除了一手学贯中西的好厨艺,就只剩下了八卦和碎嘴。
见沈麟空长了一张好皮囊,三十好几还打着光棍,忍不住动了拉媒说纤的心思,托已嫁作人妇、闲的每根惹事生非的神经都嗷嗷待哺的表妹张罗。表妹连续介绍了几波小姐妹,以吃小龙虾的名义带着上沈麟的大排档相看。女方倒是个个都红鸾星动,花痴的眼珠子恨不得贴到沈麟背上去,沈麟却依旧我自岿然不动,不近女色的像个同性恋。
但眼见共事许久沈麟并没带什么可疑的男朋友回来,反观自己的人品相貌大概也还不足以让沈少爷放着一片大好的桃花林不要、在自己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吴辞声百思不得其解,愁肠打成了蝴蝶结之余终端着一颗好事的拳拳之心找上了沈鹿。
沈鹿人品虽然还说得过去,但酒品实在不佳。几杯黄汤一灌就差要把自己的银行卡密码往外兜,于是理所当然的把自家大哥卖了个底掉。
吴辞声得了情报后看沈麟的眼神就从独步江湖的一代大侠变成了八点档的白莲花女主,满肚子怒其不争,有一天终于没忍住一粒花生米砸在了他脑门上:“看把你矫情的,该,妞都留不住!你说你这是为了啥,那点骄傲能值几个钱,何必自己生受这苦罪,你那么骄傲,还不是和我老吴开了这破苍蝇馆子?”
“在哪开中餐馆不是开,怎么就不能跟去国外开中餐馆了?”
这话的由头是韩实那句“你跟去国外能干什么?开中餐馆?”
那天晚上沈麟其实追到了机场,亲眼见着她与许儒林双宿双飞着走进“国际出发”的入口处时,才明白很多事情即便是误会,也是注定的,无法扭转。
他自十八岁离家后,从未靠过家里,也没依赖过别人,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一个拖油瓶。
听了吴辞声的话,脑子里已醉成一滩浆糊的沈麟当然无法反驳,于是言简意赅的回了他一个“滚”字。
荡气回肠。
—————
“游子吟”事件后,杭家沉寂了几年,就在商贵圈快要忘记这个曾经叱咤连城的姓氏时,杭远归凭借有机食品物联网品牌“绿野仙踪”,王者归来。
“绿野仙踪”原本是连大生物系的几个学生办的创业公司,杭远归注资之后开始不断壮大,渐渐有如日中天之势,较之“游子吟”鼎盛时期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发于连大,“绿野仙踪”饮水思源,招来的学生中不少都是连大生物系的,因此话题也免不了仍围绕着系里的那些事打转。
茶余饭间新到的小年轻们提及系里的一个天才美女教授,无论男女,个个皆崇拜的目放精光。杭远归无意耳闻,立刻好奇心大动——泰山北斗让人心悦诚服并不少见,但二十几岁的小姑娘,能在专业上压得住这群自负可与天公试比高的中二小年轻?
于是便多问了两句,小年轻们纷纷拍着胸脯、就差以死明志的打包票诉说着此人的能耐,更道是就为了引进她,连大额外斥巨资新购了两套实验设备。另外这位女教授专业过硬就罢了,海内外的关系网也很通天,几乎学术上的任何问题,她都能第一时间接洽到最到位的联系人。
听到这里,作为一名生意人,杭远归敏锐地嗅出了一丝不可多得的机会,当下就动了要把这人网罗麾下的心思——像他们这种新旧结合的产业,最需要的就是在研发上投入,但自己建实验室耗时久、成本高,要是能以连大的实验室为依托,那可是一本万利的好事。
于是几番托关系请那女教授吃饭。但这人清高孤冷、不近人情,杭远归请了多少次都没请动,只得悻悻作罢。
不过也实在是机缘凑巧,女教授手下的一个硕士生在外勤工俭学时惹了点麻烦,要找律师,反而自己找到了程泉这边。
事了杭远归趁机在锦都做东,宴请这位女教授和她的学生们。恰好沈鹿在隔壁包厢应酬,过来打了个招呼,招呼的席间女学生春心扑扑直漾,程泉只得简略作了个介绍。
但不知是不是她太过敏感,她总觉得在听到“沈鹿”这个名字的时候,坐在对面的女教授脸色微微变了变。
事后程泉忍不住打趣:“可以啊沈鹿,你这桃花真是种满八荒六合、神州大地了,连连大的教授都不放过?”
“别,我虽然重口,但还没到那份上!”
“什么重口,人家蒋教授比你还小一岁。不过你丫也别太丧尽天良了,以后收收这满身狐媚子气,免得不少芳心被你无意间就碾成了汆粉——”
“还是姓蒋的?那我就更不敢招惹了,你是不知道,这个姓在我们家就是禁忌!”
“呦——”程泉见他红口白牙的胡扯,忍不住白他一眼:“敢情贵府是姓毛吧?失敬失敬——”
“不跟你瞎贫,正经的,我哥先前被一个姓蒋的姑娘伤狠了,好家伙,连着一个多礼拜不吃不喝,眼看就要跟阎王拜把子了都——现在我们全家上下都不敢提这个字,我就是真领个姓蒋的姑娘进门也得提前让她改姓——对了,你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那个蒋姑奶奶也是个高知,说是个不世出的天才,我哥为了讨好她,把我的老婆本都骗走了——我告儿你,这就是骨子里的自卑,从小让我那个博士爹唬的,见了文化人就跟狗见了屎一样——”
“怪不得你哥那么嫌你……这话我可记住了,回头一字不落的转告你哥……”
“别,阿泉,我给娇娇当牛做马还不成么……”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