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Chapter42

小说:上穷碧落下拥你 作者:陆小夭
    那一句“放屁”把沈麟骂的有点懵,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刚要苦笑一声,却听见她已沉声道:“沈麟,告诉我实话。”口气冷硬,顿了顿,似乎犹觉得这话的威慑力不够,又补了一句:“你知道的,你骗不了我。”骗她的确不太容易,她虽然心思简单,却总有化繁为简、一针见血的本事。

    但要真正说到威慑力,这却不是能量的源泉。所有男女角逐中的核聚变,归根到底,不过是最原始的出走威胁,或者弱势方解读出来的出走威胁。

    沈麟不知道自己此时算不算是弱势方,但他的确觉得有些头大。他潜心里也明白,把一切都摊开的那刻迟早会到来,可早来晚来,意义或许是不一样的。于是想了想,反而问道:“那你告诉我,你现在想留在国内吗?”

    其实没有人喜欢一直在外流浪,越长大越是如此。孩子喜欢在外野,多半是身后有个随时可以回归的港湾;男人愿意在外浪,也多半是因为身后有个可令他有恃无恐的女人。

    对于前者,十五岁以前的蒋应然有过深切的感触;可十五岁以后,她却犹如四海浮萍——纵然迟钝如她,也难免有想家的时候。

    更添这一阵回来之后,父亲果真破天荒地践行了诺言,既未逼她与总参高层接洽,也未逼她进国防大学,任由她与南京的几所高校和研究所联系,丝毫无干涉的意图。所以每天早起看着窗外的枇杷树发呆,她竟意料之外的有了些眷念的感觉。

    比起奔波在海外的这十年,这一个月,她反而心绪更加宁定。其实只要找到了合适的实验室,她一点也不怀疑,她的生活在这里会更轻松点。

    但她稍作踟躇,回答却是:“我不知道。”很多时候面对“想不想”,“要不要”这样的问题其实更好回答些。她一直以为自己这次回来是被动选择,因而想也未想过这个问题。她需要点时间。

    沈麟却不给她逃避的机会,继续道:“如果说,其实你父亲这些年从来未停止过对你的关心,你会更想留在国内吗?”

    嗬,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时候他也被招降、成了个说客?蒋应然忽然觉得有些烦躁,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盘桓,生硬掐断他的问话,冷冷说:“沈麟,我回答了你一个问题,你也该回答我的。”

    她所谓的回答,不过是那一句应对任何问题都可放诸四海皆准的“我不知道”。有经验在先,沈麟这次倒没有多懵,只是觉得好笑。想了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笑着回了句:“我其实回答过了。”

    这一下顺利将蒋应然拉入了疾速转动的思考旋涡。她脑回路和正常人不太一样,一般人遇到这个问题,多半以为沈麟在找茬,而她只会把这当成一个回答,认真的去解释、探索。

    所幸她反应很快,没一会,她皱起眉头,对着听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印度洋上的风还在呼号,南京城正是阳光柔和的晌午。因不能感同身受,即使听着听筒里传来的滔天巨浪声,蒋应然也觉得那声音与自己无限遥远。一并沈麟的心也仿佛渐行渐远。那风浪冲啊冲,在他们不久前还严丝合缝、紧握着的手间冲出了一条裂缝。

    那个时候沈麟说“我说跳,就跳。”

    蒋应然忽然觉得恍惚,那才是多久之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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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韩实亲自开车带妹妹出去吃饭。南京好吃的东西很多,韩实在车里一样样报着问她,如数家珍。他年少时就爱在外厮混,这些年更没闲着,对整个金陵城能玩物丧志的东西样样都门门清。

    最后定了吃地道的金陵菜,要有肥而不腻的盐水鸭和清香脆爽的芦蒿炒香干。这两样都是蒋应然幼时的最爱。

    车顺着云南路一直开,最后在一个巷子口停下来。韩实去旁边的酒店泊车,让她在巷子口等他。

    等了一会,没等到韩实,身后倒猝不及防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应然,你怎么在这?”声音带着惊讶,有少年人的清冽和中年人的沉稳。蒋应然回头,果见一身休闲打扮的许儒林如幻影显形般出现在眼前。

    “我说这么像,刚还犹豫了一会,不敢认。”许儒林笑着说,他今天少有的没穿衬衫,一件浅灰T恤,配款式简洁的蓝色牛仔裤、运动鞋,少了平日的锋芒,在夏末暖阳里,却反绽出明灿灿的光,像初出茅庐不知畏惧的少年人,明媚清朗。

    “他乡遇故知,巧了,你怎么在这?”许儒林笑着又问了一遍。

    “我哥说带我这附近有家不错的馆子,带我来吃午饭。”

    “你哥也来了?”许儒林下意识张望,又好奇地问:“你哥说的那家馆子,是不是叫六和斋?”

    “对咯!”蒋应然还未来得及答,身后忽响起韩实雀跃的回应,他已泊好车回来了:“别来无恙啊,老许。不过你刚才有句话说的不对,这儿不是他乡,是故乡。”

    “是嘛!”许儒林惊讶,“你们也是南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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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蒋应然抓住他话里的关键词:“这么说,你也是南京人?”

    “算半个吧。”许儒林笑:“我外公外婆是南京人。这次回来也是来看看他们。”

    蒋应然还待再问两句,韩实却笑着一推两人:“看样子是打算在这干站着聊到地老天荒了,走走,有什么衷肠进去坐着慢慢述。老许,你还没吃午饭吧,一起一起。”

    许儒林却面带歉意地推了推他搭在肩上的那只手:“今儿只怕不行,我约了人。我还在南京待几天,改天再约。”

    “改天约只怕就没我的份了!”韩实狗嘴里不吐象牙惯了,随口打趣。自家妹妹听不懂他的话,许儒林却听得明白,莹白的脸稍红了红,“哪里的话,只怕你没时间!”

    韩实笑:“我这么个富贵闲人,还有没时间的时候!”又问:“约的什么人?也在六和斋?南京的圈子有多大?说不定我认识,还能拼一桌,热闹些。”

    许儒林低头随着他笑笑:“不是圈内人。”他一向惜字如金,原本只打算说到这里,一抬头,见对面蒋应然也露出一副好奇的样子,又补了句:“是我的昆剧老师。”他其实误会了蒋应然,她的思绪还停留在前一句“改天约只怕就没我的份”上,对于一切一知半解的东西,她总是很有探究欲。

    “呦,看不出来你还好这口!这年头票友可不多了!”韩实笑道,要是早个一百年,他一定是逛戏园子捧角的纨绔主,但现下嘛,可玩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于这种咿咿呀呀的古旧玩意,他可一点也提不起兴趣。然而还是边推着两人往巷子里走边随口问:“唱吗?”

    “唱的少。偶尔跟着学学,画虎类犬罢了。纯粹打发时间。”

    说着,三人已走到一幢小洋房跟前。和韩家一样,洋房前后两座,圈着个院子,院外头影影绰绰挂着个匾,像久经风霜似的,匾上字的红漆都剥落了,是拿行书写的“六和斋”三个字,依稀辨认的出来。

    蒋应然从未见过这么意兴阑珊的馆子,有些狐疑地扫了身侧两人一眼,见两人一副世家公子的常来做派,也破罐子破摔起来,任由他们摆布——韩实自小嘴刁,他看得上的店想必不会太不入流。

    却没想许儒林看出了她片刻前的狐疑,笑着解释:“这是家老馆子,有一百多年了。最早的当家在御膳房当过差,后来大清亡了,嫌北人口味粗糙,就跑南边来开了这个店——哦对了,那当家就是个南京人——如今换了几代人,到了这一代也还是一样的清高毛病,最爱摆这种爱来不来的架势,但菜是好的。”

    说话间,韩实已掀了铃,应门的人来看门,见着两人,忙叫声:“韩少爷……啊呀,许少爷,稀客,真是稀客。”

    许儒林笑着应:“祝老定了包房,劳烦带我过去。”

    韩实也问:“还有位子么?我妹子忽然想吃金陵菜,没来得及提前定,来碰碰运气。”

    那应门的登时露出为难之色:“哎呀,实在不巧,前后几间都有人了。韩少爷,要不您晚两个小时再来?”

    “这都快十二点了,谁下午两点钟才吃中午饭呐!”韩实有些不满,觉得刮了面子,然而这家店是个执拗的主,也不肯外送,实在无能为力,只好转向蒋应然:“没办法,咱换家吧?”

    蒋应然本来也没非吃这家不可,当然答应。两人刚要走,原本正要往主楼去的许儒林却忽然叫住他们:“来都来了,没吃着多扫兴!这样吧,祝老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先上去跟她说说,咱们拼个包厢!”

    “儒林,我们还是不……”蒋应然最忌讳给人添麻烦,正要说不打扰,话头却被唯恐天下不乱的韩实截断:“许少果然棍气,那就麻烦你问一声,我们就在这楼下候着。不成也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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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玫屏虽说是许儒林的老师,但身份上却和这位世家少爷有着云泥之别。他肯敬重自己那是他知书达礼,他不肯那也没什么出格。祝玫屏活了大半辈子,这些道理早看得通通透透。是以许儒林一上来问,她二话不说就笑着答应了。

    四人拼一个包厢,不大,一个圆桌正中心摆着,四周没多少摆设,只东南角摆了盆兰花。房间的窗子倒大,外面就对着棵树,是南京四处可见的桂花。

    祝老年纪最大,自然是上座。其他三人都是同龄,又已相当熟络,就随意坐了。点了菜,还要有一会才能上上来,免不了要寒暄。因都是许儒林的相识,话题免不了要围着他转。

    “儒林,几时回来的?这一次预备待多久再走?”祝老抿了口茶,笑着问。

    “上周回的,在北京带了一个礼拜。前天晚上才到南京。”许儒林说,向对面两人看了一眼:“前一阵在国外遇到不少事。这次回来是专为到北京述职。至于待多久,还不一定。”

    在座几人属韩实的政治嗅觉最灵敏,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这么说是要调回来?要高升?”

    许儒林低头呵呵轻笑两声,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韩实当即拍了拍他肩膀,大笑:“你看你,这么大喜事藏到现在才说!”顺手递了杯茶给他,“刚在外头跟我们聊那半天,渴不渴,喝一口,润润嗓子。”

    许儒林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讨好弄得有些莫名,然而还是接过来道了声“谢”,说“有点”。

    “渴就对了!”韩实忽然兴致高涨,大手一拍他肩膀:“你今儿算是齐全,依你这资历调回外交部怎么说也是副司长了吧,这好赖也算是广义上的‘金榜题名’,你看,人生三大乐事,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你四喜占了三,就差一个洞房花烛夜了!”

    敢情刚才那“渴”就是久旱的意思,那这久的可实在有些微妙——许儒林再一次被这对兄妹曲折离奇的脑回路折服,忍不住低笑:“才说不算他乡,这么一会工夫,怎么就是了!”

    “对我们兄妹俩不算,对你算啊!你从小长在皇城根下,瞎充什么乡下人。”韩实继续他别具匠心的逻辑论证:“你说这么高兴的日子,该不该好好庆祝下?”

    答案当然是该,许儒林不用捧这个哏,韩实自会自编自导自演。

    其实他调任的决定是一周前就下来了的;在南京巧遇的确算是喜事,但着实不算他乡,韩实有句话说错了,他家虽然在北京,但父母事忙,他从小就是寄养在南京的外公外婆家养大的。就不用说韩实刚才硬凹出来的“久旱逢甘霖”。要认真论起来,今日是一喜也没有。但谁还会成心找不痛快认真论这些——

    不过,许儒林破坏气氛的事其实也没少干过,只是得分场合、看人。见对面蒋应然被她哥说的也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便顺水推舟道:“行啊,想怎么庆祝,你说了算!”

    “我说了算啊——祝老师,你这弟子戏唱的怎么样?”

    祝玫屏听见问自己,已明白用意,笑道:“好的很——我敢说全南京的票友没人能出其右……”

    “啧啧,果然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许司长,今儿好日子,给我们来两段?”韩实提前给他扣上高帽子,要令他骑虎难下。

    许儒林当然有四两拨千斤、不听他摆布的本事——他从不是轻易受人摆布的人。但正要开口,对面的蒋应然却不知状况的凑了一句趣:“我也想听听看……”她在国内待的时间太短,别说这些国粹之类的老东西,就是最触手可及的新玩意,她也知之甚少,于是不免有些好奇,黑白分明的眼灼灼盯着他,充满期冀。

    许儒林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略忖一忖,转向祝老,行个手势,恭敬道:“那老师就点一折,学生献一回丑?唱的不好,老师还请多指教指教。”

    点的是《玉簪记》。

    一开口兄妹俩俱是一惊,才知道唱的是旦角——其实早该猜的出来,不然也不会请个女老师。这年头男旦已是凤毛麟角,更何况还是他这样家世显赫的清绝公子。

    许儒林这人是个矛盾的综合体。他为人处事界限分明到近乎不近人情,但喜欢的东西却是越模棱两可越好。京、昆里的男扮女,越剧里的女扮男,都是性别最模糊的东西。还有围棋,一盘下下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绞杀在一处,实在漂亮。

    其实对于她也一样是如此。她身上有种雌雄莫辩的、寡淡而冲动、直率的美。越寡淡的外表,包裹着越如岩浆般的炙热情绪,令他好奇,有探知欲。好奇总是吸引的另一种表征,也是着迷的前奏,男女皆逃不开这个循环。

    许儒林长得清秀,不用扮上,只眼梢一扫,便已迤逦无限,偏生那迤逦还有他男性抹不去的英气,杂糅在一起,更是勾魂摄魄。

    蒋应然第一回听这种咿咿呀呀的东西听的有些发痴,联想他平时的样子,觉得实在太过出乎意料。就像拿老干妈炒意大利面,两种分属不同世界的东西碰撞在一起,却意外的好吃。

    他微微颔首,唱:“今朝两下轻离别,一夜相思枕上看。”

    她跟着他入了戏,不期然想起布市那个她与沈麟分别的夜晚、和早上的电话,忽莫名有些恐慌,慌他们实在太过轻离别,重聚的路还不知会怎样道阻且长。

    许儒林唱罢这句,瞥见她的眼神,立刻打住。正要问怎么了,上菜的人却恰好推门进来,便住了口。待他们鱼贯出去,再看,那情绪已无影无踪。他咂咂嘴,便不好再问。

    有时候,就是如此,机会一闪即逝,像轻灵的飞虫,难以捕捉。

    一份盐水鸭、一盘少帅坛子肉、一叠瓢儿鸽蛋、一份芦蒿炒香干——赤橙黄绿都齐了,颜色十分漂亮,众人纷纷下箸,韩实推过酒来,笑着拍拍他肩膀,道:“老许啊,不是我说你,这四喜少了一喜,总是不圆满。好好加把劲,趁早把这洞房花烛夜的缺给补上,啊?”

    许儒林笑着伸筷子替他夹了块肉,不动声色地将这话乾坤大挪移了回去:“韩哥,别光说我,你也得起个表率作用呐——我听说韩司令在这事上操心的紧,不如我改天把江叔给他引见引见?”他并不是时时任人搓圆捏扁的主,他不想洞开的城池,谁也别想浑水摸鱼着进来。

    引见江叔其实就是引见江敏的意思,那可是个一碰三炸的霹雳性子——韩实在大使馆领教过,连忙摆手,把推到他跟前的酒杯悄悄挪回来:“别!哥跟你开玩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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