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Chapter41(二更)

小说:上穷碧落下拥你 作者:陆小夭
    舰船启程后并不立刻返航,还要继续完成原定的访问任务,沿西非海岸线往南,沿途访问各个与我国交好的非洲国家,再穿印度洋回国。这么一来,到港的时间就足足推到了三个月以后。

    蒋应然和兄长乘飞机回国,第二天早上就到了连城机场。父亲亲自来接,从国际出口出来,见他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快六十的年纪,身子依然笔直。身后跟着个年轻的卫兵,隔开人群,时时伸着手,似乎想要扶他一把。

    蒋应然不记得,记忆里父亲什么时候需要人扶过。她也不记得,他什么时候来接过自己。

    来都来了——飞机上一路忐忑,真见了面,蒋应然倒反定了心。她心里默念着这句中国人都逃不开的诅咒,随兄长上前,待兄长让出一个身位,与老爷子面面相觑,好一会,才不尴不尬地挤出一声“父亲”。

    老爷子微微一愕,半晌才看似随意地撂出一声招呼,“嗯,回来啦——”目光只清淡在她身上扫了一下,转身就走。倒是那个识眼色的卫兵忙赶上来,拉过她手里的行李箱:“小姐这一路辛苦?司令昨晚就来了,在车里候了半夜。”

    老爷子不知是不是听见了这句话,原本大踏步走在前面的他忽然停下来,不耐烦地朝卫兵厉喝一声:“小丁,磨蹭什么,麻利点!”

    小丁忙趋步上前。蒋应然稍稍怔忪,半晌才呆呆“哦”了一声,脚下却未停怠,紧赶着小丁的步子大迈了几步。又过了一会,不知道说什么,想起小丁刚才的话,快走出机场,才没头没脑地应了句“不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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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家老宅还是旧样子,民国时期的老式别墅,几栋错落相依,靠两个院子围起来,中西合璧。正院中规中矩,四四方方;倒是偏院迤逦些,一方西湖石做影壁,院里还栽着两棵枇杷,是母亲去世那年父亲亲手栽的,仿的是《项脊轩志》。母亲走的那年蒋应然还小,已没多少印象——她本来对世情的印象就淡。

    以前一大家子人还有爷爷奶奶,她随二老住在偏院。这次回来,二老虽然已经不在,她却还是住回了偏院——她其实是个很怕生的人,看到那两株枇杷,像见到了旧友,莫名稍稍心安。

    回来这几日,父亲常到她这边来坐坐。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端茶倒水的事又不用费心,常常是一个上午也说不到两句话。她看书,他就对着院中的枇杷树发呆。

    有一天屋檐下飞来一只喜鹊,扑腾着翅膀刮得窗棂子格格响,她惊的从书里抬起头来,却发现隔着一张桌子,父亲正望着她发呆。她回视过去,他才幡然意识到,端起盖碗茶呷了一口,目光在堂前稀碎的日影下溜了一圈,忽然自言自语地咕叨了一句:“一点都没变,还跟小时候一个样。我怎么就一下子老了呢。”

    蒋应然不期然一怔,忽觉眼前时光有了具象的影子,猝不及防地迅速回流,回到她坐在父亲怀里,抓着颗枇杷果往嘴里送,满嘴枇杷汁的样子,一时心头微酸,脱口而出:“爸爸……”

    老爷子楞了一下,转过头来,没一会又转回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轻笑了笑:“这么叫多好,别学你哥。”

    蒋应然一时未解其意,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父亲”那个称呼——大院的孩子在人前总要立规矩,当着人就算称呼自己父母也要用大写。偏偏她左右脑发育不平衡,幼时语言上有些障碍,开口说话很晚,“父亲”那两个字总学不会,“爸爸”这个称呼容易些,叫得十分顺口。

    韩司令少年老成,从没有宠女儿的那些温柔心思。韩实曾在外头打趣,人家当将军的爹都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他爸心里虽也住了只猛虎,但那可是只看见蔷薇就只会张牙舞爪一通狂嚼烂扯的虎。

    这话后来让有心人听见,当成个笑话传回府上,韩实硬是被打得一个礼拜没下得来床。

    韩司令一本正经惯了,已经十来岁的女儿当着同僚和老长官的面仍不会用书面称谓,一开始还觉得有失体统,背着人总要把她纠正过来。后来听着听着,竟也听顺了耳根,觉得理当如此,别的那些大写的称呼才是假正经。

    此刻,他这么轻飘飘的几个字,却让蒋应然毫无防备地发起了怔。她其实自小有发呆的习惯,老爷子早已习以为常,见她还是旧时模样,不免笑了笑。好一会,待她思绪回转,才状似漫不经心地问:“这一向天凉了,也不多出去走走?十来年没回来,南京城早变了样啦,你怕是没法想象——让小丁陪你去城里逛逛,买买衣服首饰,要是不喜欢,紫金山上有座天文台,去那看看,你兴许感兴趣。”

    说到出去走走,倒真牵出她一桩心事,她藏不住事,略忖了忖,便问:“爸爸,我想和海上联系,该去找谁?”

    “海上?你说的是‘乘风号’罢?”

    “嗯。”

    “乘风号”指的是什么,两人心照不宣。然而她“嗯”字出声后,他们似乎都没有趁热打铁地就这件事谈开的意思,无端陷入沉默——对于自己的事,蒋应然一向是不问不答的;而韩司令现下,显然还在踟蹰一个恰当的时机。

    静默了一会,终是老爷子重起话头:“去问问你哥,他们总参总要跟海上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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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应然下午就去了总参。总参的守卫十分森严,经层层通报,她才见到韩实。韩实正在看一幅遥感地图,听见她进来,只抬了抬头吩咐她坐,便又埋首地图之中:“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这一个来月工夫,大小姐你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呐——”

    蒋应然见他事忙,也不与他虚与委蛇,直接道:“我想联系沈麟,爸爸说你有办法。”

    韩实有些惊讶,一抬头,正对上妹妹黑白分明的眼,不知道为什么,莫名觉得有些心虚,下意识挪开,又觉得显得太过做贼心虚——自己分明是清清白白的一条好汉。于是欲盖弥彰地将目光移回来,眼珠子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忽然笑道:“我就说嘛,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肯上门,准有事求我!等着,我去给你把联络部的人叫来。”

    说完,将手里的铅笔一撂,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立刻就要打电话,“你在这坐会,要不要喝点什么?”一边拉过电话线,一边招待她,因没注意,一不小心碰到了手边的玻璃杯,哐当一声,杯子砸在红木桌面上,里面残存的半杯水泼的到处都是:“呀,你看你面子多大,一来我紧张的都哆嗦了!”忙抽纸巾收拾,蒋应然也赶紧过来帮忙。

    纸巾擦到一份文件,是半手写半打印的名单。水浸了半张纸,蒋应然小心地擦拭,不让那手写的部分被水晕模糊。却无意瞥到那上面的内容,心头毫无防备地一跳,脸色顷刻倏变:“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啊这个吶……这个是……”韩实见她看到那封文件,脸色也是当下微变,慌忙拿手掌将那行名字压住。吞吞吐吐了片刻,忽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工作场所,立刻虚张声势着拿出对外的派头,垫了垫嗓子,沉声道:“没什么,你看花眼了,你过去乖乖坐着吧,别帮忙了,我一个人能清理干净。”

    蒋应然没有理会他的吩咐,死死看着他,嘴唇紧抿。有一会,方冷冷问:“那是什么?”

    “那能是什么,还不都是些文件,而且还是机密文件。别怪你哥我小气,我让你进到这里已经是坏了规矩了,再让你偷瞄了机密文件,那简直是百死难赎。你也不想让你哥我出事,对不对……”

    这倒打一耙的功夫,蒋应然十分熟悉。但在理智和逻辑上,韩实从来不是她的对手。她收起片刻前威逼的气势,淡淡道:“既然没什么,你怎么知道我看花眼了,我也没说我看到什么……哥,你答应过我的……”

    “应然,你别为难我……”

    这已经是不打自招了。蒋应然深吸一口气,以尽可能平稳的声调说:“来不及了。你知道我看东西有多快……我问你,总参的借调名单里为什么有沈麟?”

    其实从她看到文件的那一刻起,韩实就意识到了事情的难以挽回,真等她把这句话问出来了,他反而心里落了定,不再紧张。他犹疑了一会,终挪开盖住名单的那只手,微微别过头,垂下眼睑:“你既然看到了,我再瞒也没有意思——如果我说,是沈麟自己申请的,你信不信?”

    她没有回答,用沉默反驳着他的荒唐。好一会,她才继续从纸抽里抽出几张纸,将桌面上的水拭干,看着他,一字一顿道:“让我和沈麟通话,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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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舰船现在正飘在印度洋上,夏季风浪大,信号难以捕捉。但总参的确有手眼通天的本事,

    只几分钟后,信号接通,沈麟被舰长叫进通讯室,边拿起电话边吊儿郎当地笑着问身边的战友:“知道是谁找我吗?”

    “不知道,只知道是总参那边接过来的。”

    那大概是韩实,但他怎么忽然这时候找自己?沈麟想着,对着听筒随意‘喂’了一声。

    听筒彼端却半天没有传来声音。

    沈麟觉得怪异,以为是信号断了,隔了一会,又喊了声“您好”,这回他的声音更大了些。

    又过了半晌,就在他要狐疑地转身问身边的通讯兵是什么情况时,听筒彼端终于传来一个声音,是女声,略微沙哑的女声。

    “沈麟,是我。”

    “应然?”沈麟惊讶,确切的说,是既惊且喜,在海上连续不断漂了十多天,能听见个女声已算是恩赐。更何况,还是自己女人的声音。暖意刹那从胸口荡开,他声音低了几个度,温声问:“怎么是你?”其实这问题不过是一句废话,不过恋爱男女之间的话,有几句不是废话。

    果然,她回答道:“我在总参。我找哥哥帮忙,让我和你通话。”

    沈麟轻笑:“怎么?想我了?你最近怎样?我给你写了信,在马里和纳米比亚寄的,大概还没到。”

    “确实还没到。”蒋应然应,脑子在她意识还未控制时便自作主张地消化分解了这句话,使她一下子想到什么,脱口问:“你信寄到了哪里?”

    “寄到你家啊……”

    “哪个家?”

    “……南京的家。”

    胸口忽像是被捶了一拳,闷闷的,有一口气怎么也舒不出来。有一会,她才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回国的?我哥告诉你的?”回国的事她并未告诉沈麟,既因她当时不知道父亲的话有几分真假,也私心里想给他一个惊喜。所以之前沈麟几次着陆后和她通话,打的都是她在欧洲的号码。

    “唔,你哥说你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回欧洲,我不想左右你的决定,所以就暂时未提这件事……你现在想好了吗?”

    蒋应然不置可否,没有回应,顿了片刻,继续追问:“我哥还跟你说什么了?”问这话的时候韩实就站在身边。虽然他没说谎,但她还是回身瞪了他一眼。韩实别过脸,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声音大的几乎有些像在做戏。世界上最大的谎言从来不是字面意义上的瞎掰,甚至也不是隐瞒,而是有意为之的信息不对称。

    现在正是天将亮的时候,下着暴雨,海浪将舷窗打得啪啪作响,像跗骨而上的阴魂。沈麟预感到有什么看不见的风雨正汹涌而来,但他预感不到是什么方向,想了想,回了句:“没什么了。”

    蒋应然最不喜欢被人欺瞒,她更不喜欢的是所谓为了她好的欺瞒。脑中盘桓着那张名单,稍作思考,深吸一口气,便单刀直入地继续问:“沈麟,你申请总参的职位了?”

    这一回,是听筒那端陷入了沉默。

    许久,才听见他用不确定的声音回答:“是。”

    “为什么?我爸逼你了?”

    沈麟轻轻一笑,那笑里有他一贯的桀骜,可这桀骜,不知怎么,在她耳里,却有几分纸老虎的意味:“放心,你爸逼不了我。”他说,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你回国,我也想安定一些。”

    “放屁!”

    回答他的是蒋应然响当当的咒骂,前所未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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