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重虞终于从般冒鸟的梦境中挣脱,慢慢醒了过来。但醒了之后,他却像是被夺了魂似的,怔怔坐了好一会儿,方才用尾巴扫了扫我搁在床沿的手,示意我他已经醒了。
“你感觉如何?没事吧?”我为他盛了一碗水,忙问道。
他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没能在梦里看到任何与神灯昭旸有关的东西,就连关于风淳安的也没有。”重虞道,“许是那些执念太久远,已经成不了梦,立时便被般冒消化了。”
重虞的神色似是前所未有的晦气,方一站起,复又重重坐下,最后看准一个桌角,嗖地一声蹿了进去,将自己牢牢藏了起来。
“欸?你这是怎么了?”我急忙蹲下去寻他,却只在黑暗中看见他一双闪着荧光的眼睛,“是哪里不舒服么,不然我去问店家拿些安神理气的药可好?”
“不必管我,小爷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歇歇就好。”重虞将自己蜷作一团,我看不见他,只是着急,好在他自己待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还是好端端地出来了,风卷残云一般将我留在桌上的麻饼吃了个干净。
“你还是……在梦里看见了什么,对吧?”
“嗯呢,这些傻鸟,比小爷我还能吃。”重虞打了一记响亮的饱嗝,终于变回了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我经历了不下二十个梦境,每一个都是……濒死战士想要活下去的执念,有伤可见骨的、缺了部件的、被马踩踏的……反正就是某场惨烈战事,把这些般冒鸟喂得脑满肠肥。”
我听得一阵寒战,完全不敢想方才重虞在梦中以第一视角经历二十多回这样的濒死恐惧,该有多么绝望。
“抱歉,重虞。”
重虞的嘴角略略上扬,但很快又被他憋了回去,正色道:“这有什么,我白虎一族可是司战神兽,祖上亲历诸神之战,尸山血海都见过,还怕这?告诉你,脸色都不带变的!”
我不好提醒他方才躲进桌角的事情,于是还以一个充满礼貌的微笑。
重虞来了精神,又开始滔滔不绝他们神兽白虎一族的光荣战绩。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里想的仍是昭旸的执念,还有,那个梦。
那个女人是谁?凌安真的就是风淳安么?而他们,又和神灯昭旸有什么关系,为何在我抱着昭旸入睡之后,便如同受了某种感召一般,会梦见他们的过去?
“钟寻!喂,看那儿!”重虞疯狂地拍着我的胳膊,“不得了了!”
“嗯,是,你们神兽白虎一族很是了不得……”我附和道。
“什么呀!”重虞直蹿上我的肩膀,逼得我不得不将视线转向窗外,“妖气!冲天的妖气,往这儿来啦!”
我一惊,顺着他爪子所指看过去,却吓得差点从床沿上滑了下来。只见西北方向的沙漠中妖气如柱,通天贯地,层层妖云碰撞出青紫雷电,一路向着客栈方向呼啸而来。
“糟了,不能让那东西过来,这客栈里还有店家夫妇和若干住客!”
我一把将神灯昭旸塞进重虞怀里,单手在窗台上一撑,便纵身跃出了窗外,直朝妖云方向御风而去。
“你不要命啦!”重虞气得在我身后大叫,却碍于昭旸在手,进退两难,“小爷告诉你,你若不回来,我就把这破灯拿去妖市卖了换钱过逍遥日子,你就等着看天下大乱吧!”
“放心放心,送死的事我不做。”
我丢下一句话,也不知重虞听见了没,只依稀看见那只雪白的小小身影气得满屋乱窜,终是消失在了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记得,百年之前,将昭旸之乱推上巅峰,并最终促成平邪峰决战的,是一只据说自上古便时常为祸人间的大妖。我虽不知细节,但自重虞告诉我,北荒有大妖意欲集结妖魔共图大事之时,我便怀疑,兴许正是当年那只大妖受伤痊愈,卷土重来。
是以我做了完全的准备,摧开那铜墙铁壁一般的浓重妖云时,几乎已经打算直面什么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怪兽,却万万没有想到,我驱开重重阴云诡雾所见的,却是一个人。
他端端坐在一片如同莲华一般的妖云之上,缓带轻袍,气息刹寂,近乎于神;却偏偏通身妖气坏绕,披发赤瞳,又近乎魔。
虽然我怀敌意而来,却不得不承认这个亦神亦魔的男人容颜极其俊美,几可用“艳丽”谓之。
他略略抬手,我方才化出的火龙便如被风吹熄一般,飘零四散。
而与此同时,他周身的妖气也大大收敛。妖云散去,风雷止息,他也起身从云雾中走下,一时之间,只剩了银白色的月光,寂静地照在他的身上。
他静静地看着我,却又好像看的不是我,而是一个遥远的影子。
“好。”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这没头没尾的一个好字,确实是对我说的。
我困惑地指了指自己,“什么意思?”
他歪头,眼睛却一动不动地大张着,一双血瞳牢牢锁在我的身上,姿势诡异得如同走尸一般。这时我方才回过神来:此人即便敛去所有妖气,魔道也已修炼入骨,早已非□□凡胎
“你就是钟和那个见不得光的师妹吧?”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方才眼中所存的一丝波澜此刻也已消失无踪,声音沉得让我甚至都分不清他这句话是陈述还是疑问。
“尊驾此言何意,在下不知。”我将袖箭暗暗攥在手里,“不过尊驾一路呼啸前行,难免惊扰百姓,还是请尊驾打道回府为好。”
“我对庶民没有兴趣,我来,只是拿回神灯昭旸罢了。”他缓缓道,“你那师兄原本允诺,只要我助他策划袭城之变,神灯昭旸便双手奉上。如今看来,小人尔尔。”
“你说什么,袭城之变是师兄主动策划的?”我眉头紧拧,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如此说来,那个鼓动北荒妖魔的所谓大妖,就是你?”
他移开视线,似是不屑与我多做解释,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周身灵光暴涨,这些日子以来受过的苦楚、疑惑尽数涌上心头,让我几乎无法抑制身体里那股想要大肆宣泄破坏的愤怒。
然而只是一瞬,我周身便仿佛被一股无形之力卸去了所有力道。眼前的人明明一动不动,只是张着那双血瞳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但我却感到背上忽然传来一阵千钧重压,迫使我双膝一折,跪入沙中 。
“你这个……不管不顾的疯女人……”我感到他原本死寂的情绪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波动,大睁的双眼一眨不眨,近乎痴魔一般迫近我。我感到他冰冷的手在颤抖,眼中仿佛要淌出泪来,苍白的月光描绘出他近乎完美的五官轮廓,凄艳如同昙华泣露。
“钟和这个骗子,他只告诉我自己有个身世离奇的妹妹,却从不让我见上一面……”他似是呓语一般,面露哀戚之色,然而转瞬便忽然目露凶光,周身妖气暴涨,“原来如此……她活不了了,就连转世也不可能有,钟和便以为找来一个长得像的,就可以让我动了恻隐之心吗!”
我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人死死掐住,如同拎一只小兽一般被人高高举起。我双腿悬空,颈骨剧痛,这种压倒性的力量让我无从反制,只能挣扎着握住他掐住我的那只手道:
“杀了我……你永远也别想知道……昭旸在哪里。”
他一怔,似是被我的话刺激,找回了些许神智。
而我则喉口一松,感觉自己的双脚重新踩在了地上,只是脖子上冰冷的触感却并没有消失,眼前这个人依然可以随时将我掐死。
“杀你摄魂,我一样可以知道昭旸在哪里。”他虽如此说,但我已感受不到他的杀意。
此人精修外道,已臻化境,无怪乎北荒众妖会将他当做大妖侍奉,听凭调遣。但他到底是凡人之躯,妖魔之道又最易滋生执妄,他性情反复,阴晴不定,这便是我最好的脱身机会!
我趁他陷入恍惚,迅速聚灵击他中腹软肋,另一只手拈了一个瞬行咒,趁他禁制一松,立刻闪身至百步开外,三步并作两步向客栈方向跑去。
然而我没跑出多远,便见沙丘上火烧尾巴似的跑下一只毛球。定睛一看,正是叼着神灯昭旸的重虞。
“祖宗啊!你往这儿跑做什么,你往反方向跑啊!”我差点没昏过去。
但重虞却急得直跳脚,对我道:“客栈被一群来自什么旃檀妖阁的喽啰怪物给围住了,方圆十里估计全是他们的鹰犬。亏你还想着救那些人,就是那对店主夫妇把你给卖了,他们同旃檀阁早有往来,咱们刚一入住就给他们报了信儿——”
重虞话没说完,已经被一只无形之手拎着后颈,绝望无措地悬在了空中。
那个修习妖道的人御风而至,他的神智已经恢复如初,面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他一只手掂着神灯昭旸,另一只手拎过重虞,将他的脸转向自己。
“猫妖?”
“什么!?我呸!你才猫妖,你们全家都是猫妖!小爷我可是神兽白虎一族,当年哎哟妈呀——”
那人的蓦地手一松,重虞重重地跌在地上,吃了一嘴沙。
“昭旸我拿到了,你们不是我的对手,请回吧。”
“没了昭旸,我们去哪里都没有意义。”我将摔得七荤八素的重虞挡在身后,“尊驾固然修为了得,但某哪怕拼死一战,也不可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我感觉他的身子震了震,却不是我方才领教过的心智失控,而是一种清醒的,发自他本愿的震颤和愕然。
“你这个……赝品,居然也能说出一模一样的话……”他略略垂首,明明我什么也没做,但却感觉他好像已经被打败了一样,既无力,又悲怆。
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我。
“对不起。但神灯昭旸,我必须带走。”他黯然道,看我的目光忽然变得十分柔软,他本就容颜俊秀,此时更兼神情凄恻,像是清寂的月光一般,“你很像一个人,但很可惜,她只有一个,我也只要她。”
他的身影渐渐化作一团黑色雾气,眼见便要遁走。我一着急,匆忙之下想要飞身夺回昭旸,却被一股力量打出了数丈开外,偏又好巧不巧,后脑在落地时撞上了一个坚硬的东西,顿时眼前一黑,只感觉有些温热的液体从脑后缓缓洇开。
迷蒙之中,我看见了重虞焦急飞奔过来的身影,也看见了阴沉的天空波澜再起,雷霆翻滚,妖力激荡,身下的银沙仿佛也要随之沸腾。
不过最重要的是,我似乎听见天空中传来一声悠扬的长唳,白鸾鸟优雅的尾翟缓缓划过夜空,恍若流星。
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快死了,死生之间,我脑中飞快闪过了无数画面,有帝行城风雪缠绵的长夜,也有烛龙殿之中明灭闪烁的灵灯;有师父慈祥的笑脸,也有师兄冰蓝的眼眸;但最终的最终,这一切却都归于一轮盛大的月光,以及一袭在月下长身而立,我却始终看不清面目的身影。
不经由任何理智的,心底却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叫我相信,那就是我命定的归处,这宿命在久远以前就已注定,生死之遥,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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