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帝子降兮

小说:百日奇谈 作者:风经宸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头上的伤口已经经过了妥善的处理,并用白棉布细细包过。我不确定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只觉得困意未消,故而只是无意识地睁了睁眼,连四面八方都没有看清,复又沉沉睡去。

    不过这一睡,倒叫我想起一些往事,关于风淳安的。

    那是帝行城的某个冬夜,我尚值总角之龄,师父的精神亦还矍铄。帝行城举办千灯盛会,遍邀昆仑四海、九天九幽诸位仙人,漫天仙灯通明如昼,我见其中一盏梅花式样的仙灯尤其可爱,便缠着师父给我讲它的来历,现在想来,那其实是我第一次听见“风淳安”这个名字。

    师父告诉我,这位风淳安本是大熙宪宗皇帝的第三子,一出生便获封安王,身份尊贵自不必言。但他幼时受了一些风波,是故一直避世修道,直到因母丧回京,时人方才惊为天人,不吝以“南台雪月,昆山玉光”喻之,这说法直至百年之后的今日,仍被用作比喻名士的绝代风华。

    安王爱梅,帝京华府便植梅成风,腊月时节满城花开,以致帝都几成梅都;

    安王好琴,京畿便一时不分贵庶皆振奋习琴,九龙原上弦声四起,嘈切更甚捣衣;

    直到安王作为仙门弟子,修为大成后登仙而去,便彻底成为了这世间不可企及的一个传说。

    我记得那盏梅花灯很美,但他本人没有来。师父说,北荒埋葬着他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也许,他永远都不会再踏上这片雪原了。

    我睁开眼,眼前往事退散,只剩下天花板下牌匾上的三个漆金大篆:安王仙祠。

    祠堂中香烛摇摇,我仰视着橙黄色烛光中的那尊安王宝相,他垂手而立,身着大袖深衣,头戴游仙高冠,横簪两侧垂下双条缓带。长眉入鬓,目若朗星,容貌温和英俊,却又不失天家威仪。

    那双眼睛,我认得。

    顾不上后脑的伤口,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祠堂之外跑去。推开门,却好似一脚踏入幻境一般,明明堂内是深沉的冬夜,门后却是耀眼的白日,温暖的风从我耳畔流过,扑面而来的是大地微润的潮意、池草鲜熟的芬芳,以及浸透这天地之间,悠扬绵长的梅花香气。

    眼前白梅十里如一副长卷铺开,树树繁花,汇作一片永不消融的雪。

    而这无际梅林之中,有且仅有一株灼灼红梅。

    红梅树下立着一个人。

    他背对着我,银衣鹤氅,长身玉立,那挺拔身姿与安王祠中的石像如出一辙,不同的是他是活着的,墨色的发丝轻散飘摇,跨越了百年的时光与传说,活生生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他缓缓转身,腰间环佩叮铃清响,广袖在风中招招鼓动。

    我看见了他的眼睛,依旧像是天上星,浸在人间的水里,只是这一次,当星星颤抖的那一瞬间,我的魂魄也好像被什么贯穿了。

    “我……”

    他唇角牵动,像是一记无法自控的抽动,又像是一句欲说还休的言语。

    然而最终他只是轻轻一笑,犹如梅花摇落一般平静,道:“别来无恙,寻姑娘。”

    我拼命咬住下唇,才让自己不致于失态。他果然记得我!这世上,原来还有人记得我!

    “凌……凌安?”

    “在下少阳风淳安,早年学仙时曾用道号凌安,之前未曾言明,还请姑娘勿怪。”

    他揖手一礼,我却觉得大大的受之有愧。

    “当时……真是很抱歉,您……受的伤可大好了?”

    他笑笑,也不答,只是走向我,指间在我额前的白布上轻轻一点:“你呢,还疼不疼?”

    “有一点……啊不是,是我走路的时候有一点,不走了又好了,但晃脑袋的时候又有一点……”我语无伦次地说着,其实满脑子皆是环绕他周身的清冽冷香,以及他眉心那道干净利落、恍若宝石般的孔雀蓝色仙痕。

    “你瘦了许多,也憔悴了。”他将我额前的碎发别至脑后,“对不起,我没能早点找到你。”

    我使劲摇头,即使牵动了伤口也顾不上,拼命想要表达我心里从未这么想,但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化作眼里无尽的酸涩,和渐渐模糊淡开的视线。

    我好像……很伤心,但我明明,应该是很开心的。

    他低低一笑,牵起我的手。

    “来。”

    下一瞬,我便被他的瞬行术带到了一处竹屋卧室里。他扶我在榻上坐下,起身似要离去,我见状一急,起身拉住了他的衣袖。

    “您要去哪里?“

    “取些水来,你的嗓音有些哑了。”

    我胡乱清了清嗓子,更抓紧了他的衣袖道:“我……我不渴的!”

    他却似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般促狭一笑,追着我的目光道:“寻姑娘舍不得小仙走么?”

    我的脸轰地一烫,松开了他。

    我也不知自己局促地沉默了多久,只知他坐在我身前,嘴角擒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同样也沉默着,仿佛凝望着某件于他而言遥远而美丽的东西。

    “之前……之前在沙漠中,那个袭击我的妖人,是您出手击退的吗?”我偷偷看他一眼,找了个话题道。

    他点点头,眼中流光涌动。

    “那……他是谁呀?重虞……就是那只白虎,哦不对,那只白猫,他告诉我,兴许那人是什么……旃檀阁的人?”

    他又点点头,眼底的笑意明显更深,却故意一般不作回答,只等着我搜肠刮肚,再想些话题出来与他闲聊。

    我感觉自己的脸快要烧起来了,索性将脑袋往袖间一埋。

    “仙君您都只是笑而不言,搞的好像我问的这些问题很蠢似的……”

    明知故问,确实挺蠢,其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

    他终于被我逗得忍俊不禁,没能憋住,笑了出来:“是寻姑娘的声音好听,小仙忍不住想多听几句。”

    “啊……啊?”我瞠目,只觉得他一笑犹如天光云影,晃得我心笙飘摇。

    “也罢,是小仙失礼,这便赔罪。”他略一沉吟,翻转掌心,神灯昭旸已赫然出现在我眼前,“物归原主。”

    “这!”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将昭旸抱在怀里,无比感激地望着他,“仙君大恩,钟寻日后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嗯……结草衔环就不必了。”他眨眨眼,“不过呢,报恩之事容后再说。小仙先回答姑娘的问题好了——当今世上有座妖阁名唤‘旃檀’,人可以自身的阳寿为代价,在旃檀阁中换一个愿望,而这座妖阁的主人,正是姑娘前日在大漠中遭遇的那位,他叫妙梵。”

    我一怔,妙梵妙梵,这个名字好生耳熟,但我偏偏一时想不起来是在何处听过。

    “妙梵有妖仙之名,修为深不可测,又是旃檀阁主,号称无所不能、无所不晓。玉京天宫通缉此人多年,却始终难以将其擒获,小仙也是因故人卷入其中,这才调查起了此人,一路追至钟山帝行城。”

    “那帝行城与旃檀阁……可是有什么联系吗?”

    风淳安默了默,叹了口气,无奈道:“这便说来话长了。”

    他试了试我额上的温度,扶我躺好,方才开始缓缓告诉我他所知的一切,到这里,我方才彻底理清了这些日子以来所经历的种种颠簸纷乱,背后根源竟如此深长,叫人心下寒凉:

    约莫半年之前,熙国皇帝听信方士之言,得知北荒中有座帝行城供奉所谓的烛龙宝灯,得之可寿延千秋,便遣当时正好在冀州历练的七皇子郁王兴师北上,但北荒气候恶劣,王师难以前行,郁王又不愿失了圣宠,于是决定智取,只率少数亲信深入寒原。郁王妃忧心丈夫安危,主动找上旃檀阁,以自己十年阳寿换郁王此行得以平安归来,而这桩交易,恰是天宫好不容易插入旃檀阁内的眼线,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报回的消息。

    而那名眼线,恰好便是风淳安的故交,他因此追入帝行城,却未曾想遇见了我。

    旃檀阁帮助郁王入城,而郁王入城之后又刻意接近于我,利用从我这里获取的信息助他迅速融入周边人事环境。待他差不多准备万全,便令妙梵鼓动妖魔制造大乱,他则趁乱取走神灯昭旸。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一则只有我才能打开龙魂龛结界;二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终成全的,不过是别人的心愿罢了。

    时至今日,我终于从另一个人口中得知,那个曾说过不论如何都会将我放在心上的人,原是大熙郁王;他有妻子,乃是四世三公的高门贵女;他也有妾室,出身百年大族的上陵梅氏。而他从未告诉过我的真名,唤作风书垚。

    “骗子……”我喃喃,不知何时有泪水已经滴了下来。

    帝行城之事似乎终于告一段落,照理来说我应当放下,全力寻找灯心才是。只是我心里却有一种预感,种种阴谋或如险恶激流,一旦被命运捕获,任凭如何挣扎,也不过是从一个漩涡去了另一个漩涡,最终卷入无底的深渊……

    “傻姑娘,别想了。”我感到自己的头发被一只大掌揉了揉,“朝食吃些什么?唔待我想想……小仙会做梅花粥,不过一时忘了煮粥是先放米还是先放水呢……”

    我破涕为笑。

    “少阳君,谢谢您。”我抬眼看着他,抹掉了那些晦气的眼泪,“他日若有机会,钟寻愿效蛇雀,报答今日恩情。”

    “对哦,”他眼睛一亮,“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不若就今日吧!”

    “今……今日?”我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他,一时无言。

    “对啊!”风淳安笃定道,旋即扶额,露出一副苦恼的表情,“姑娘你看,小仙这仙府洞天虽说辽阔,却空无一人,甚是苦清。寻姑娘你这样聪明美丽,不若便留在此处做个仙娥可好?”

    我张了张嘴,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哑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可是我……我还要去寻找一样东西,不可久作停留啊……”

    “这个好说,小仙的仙祠遍布中陆,随便一处都可直通此洞天,姑娘你往后游历四海,可随走随歇,连客栈钱都省下了……说到此处,不知寻姑娘身上,可还有盘缠?”

    我牙根一痛,被他直戳软肋,我随身统共就只有二两纹银,还全都落在了客栈里,想想就觉得前途一片冰凉。

    “寻姑娘,别看小仙如今飞升上仙,但高处不胜寒,上仙不好当的。”他长叹一声,面露沧桑之色,可我却觉得他眼底流光乱舞,分明像是乘胜追击,“遥想从前,小仙家中也曾高朋满座,曲水流觞、竹林斗诗,可如今你看……小仙就算想煮一碗热粥,也无人添柴了……”

    听他语气,竟有几分王孙作庶人的悲凉,以致我对他不仅感激,现在还陡然生出了几分同情。

    “唉,也罢,小仙还是煮粥去罢。”他作势起身,“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我皱着眉头,左右为难,“少阳仙君,非是我不想报答您,只是收仙娥仆侍这种事情……少不得要申报玉京天宫吧?总不能随便什么人都可以……”

    他眼睛一亮,倏地转身。

    “小仙上界有人,只要姑娘愿意,立时办成。”

    “咳咳,那就算我来历不明、仙术蹩脚,还……涉嫌盗窃神灯,也没问题?”

    “完全没有问题。”

    我搓着手指,忽然觉得这个人有点可怕,莫名有种黑白通吃的感觉。

    “唉,小仙交代了吧。”风淳安使出最后一招,“姑娘说要去寻找一样东西,其实是要去寻这神灯昭旸的灯心吧?”

    我先是一愣,然后轻轻扬了扬眉,绕了半天,原来,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啊。

    “实不相瞒,小仙有一位故人,正是在百年之前的平邪峰一战中捐躯。她为昭旸而死,所以我一直想着,若能找回昭旸失散的灯心,也算是替她了却了一桩心愿。姑娘若也想寻找灯心,你我彼此,当可相互照应。”

    这人真是厉害,耐心周全,循循善诱,说起话来天衣无缝。貌似翩翩公子与世无争,实则张口全都是套路。

    最厉害的是,你明知他心里有些小九九,却仍是不得不心服口服地承认,他就是能够抓住你的痛痒,让你为他说的话而心动。

    就譬如现在,我需要庇护,他便给我一个仙娥的身份;我需要支援,他便亮出一个共同的目标。即使除此外他有想要据用昭旸灯座的私心,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我真的没什么不答应他的理由。

    临走时,风淳安告诉我,在我昏睡的这段日里,他察看神灯昭旸,似乎有所发现。只不过他坚持我需要休息,嘱咐我七日之后再去梅林琴台寻他,届时他会告知我详情。

    我半躺着,洞天仙境中的幻日明亮却不刺目,柔柔地照在我的身上。历经波折,我终于卸下所有警备,枕着这梅香暖阳,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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