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王到御书房时,弛瑜已身披龙袍,头戴龙冠,坐于几案后。
廷王本未觉有异,行礼起身后才注意到房中除了下人阿阳,竟还有一人,正坐在弛瑜身后不远的小榻上闭目养神。
那人一袭广袖白衣,长发只用一根发带松松束在身后,脸面白净,五官精巧,乍看上去雌雄莫辨,廷王多盯了几眼,才看出那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弛瑜伸手邀廷王坐下,才道:“早朝的事,朕已听说了。甄王府上,朕会命人去查。”
廷王坐下理理衣袖道:“依陛下所见,刘修之举,是否是宰承刘晋授意?”
弛瑜道:“老师若想行此事,必定亲力亲为,断然不会让他人替自己出这个头,哪怕是自己的亲儿子。”
廷王闻言理理胡子:“那这个刘修,确实政见敏锐,可堪大任。”
弛瑜点头,又道:“至于郭清、费敬言二人,且先不去管他。朕从南方一路回京,刺客来了两拨,抓了活口,审过再下定论。”
廷王闻言作揖,也说了自己的见解:“陛下,费敬言臣尚无定论,但臣以为,郭清应当没有参与。当时郭清立刻出言反驳刘修,若他已派出刺客行刺,应当不会有胆量、也没必要再在朝堂上做这冲动之人。陛下大可安心。”
确实,那些话哪怕郭清不说,也总有人会说的。换句话说,真正下黑手的还是躲在幕后,郭清自个儿顶上来出了头。
但是弛瑜觉得廷王这话有点怪:“朕安心什么?”
廷王则比弛瑜更迷茫,解释道:“郭清毕竟是郭妃的父亲,臣以为陛下会有所顾虑……”
“啪——”话说了一半,弛瑜身后那人突然打翻了小榻旁几案上的茶盏,吓了廷王一跳。
弛瑜是真忘了自己还有个叫郭栾的男妃。
廷王走后,尹人问她后宫里到底有几个,弛瑜求生欲很强地说不太记得了。
又问差点圆房了的是哪一个,弛瑜说不记得名字了。
尹人气笑:“千挑万选选出一个能圆房的,说名字都记不得,你觉得我会信?”
弛瑜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何曾骗过你,是真的不记得了。”
尹人看着她的眼睛,将信将疑:“那到底是做到哪一步了?”
弛瑜回忆着与苜蓿那晚,在心里模拟接下来的对话——
到脱衣服了。
他脱你衣服了??!
不不不,只是我脱他衣服。
你还敢脱他衣服??!好你个张弛瑜!!!
弛瑜甩甩脑袋阻止自己继续模拟,只继续看着尹人的眼睛道:“我与他郎无情妾无意,自然便算了。那晚我是进了他的寝宫,但他既然不愿,我又怎会强迫于他。”
弛瑜原本是不会撒谎的,但皇帝做久了,渐渐也知道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好了。
做她这行太累了,事情能少一桩是一桩,小小的谎言真的可以省不少事。
而尹人暂且还没有发现她变得如此鸡贼,她也乐得如此钻各种漏子。
见弛瑜说得坦诚,尹人也不屑于与她继续计较,话题一转,到了正事上:“你打算怎么处置张弛臻?”
而弛瑜也认真起来:“他毕竟是我哥哥。而且此次你若不诱导,他未必会行谋逆之事。我有四位兄弟,大哥是唯一和我还算得上亲近的,我对他的了解也比对弟弟们多些,他不是那种阴恻狠毒之人……”
“哈,”尹人嗤笑,“陛下这声大哥叫得还真是甜。我诱导他?好像那句‘尽管动手,不用留情’不是他亲口说的一样。”
“我已经是皇帝,在他心里我是对他性命有威胁之人,他自然会怕,我相信这并非他本意。”弛瑜为难地将手心覆在尹人手背上,“我知你此行辛苦,我也很感激你涉险为我击溃南方义军,但要我亲自下达对大哥的杀令……我尚且做不到。”
尹人被她气得把手一抽:“你这个人!还以为你终于有点长进,做了这么久皇帝还是这么废物,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我……”
“初见你那回你是怎么受的伤,你不会不记得吧?我在邻街慕金楼的角楼上都看得见八个人高马大的刺客暗中跟在你身后,那时除了魏夫离谁知道你个废物那么能打?这八个人不是奔着宰了你去的?你敢说他张弛臻跟这事就没有关系?”
弛瑜一时听不出来尹人是在骂她废物还是夸她武艺高强。
但确实,根据当时成辞的反应,这些刺客与成辞似乎没什么关系,应当就是大哥本人派来的。
可这又如何呢。
那时别说是大哥,就连老师、师父、父亲都放弃她了,甚至她自己也放弃了。
当时尹人尚未出现在她的生命里,若争夺皇位,她几乎不可能在夺下后把皇位坐稳当,甚至天下会因女祸而再起纷争,接下来引发的可能就是血流成河、改朝换代。
毕竟后来的“恢复太子制”、“重启女科”、“一举击溃南方义军”,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远非凡人能想到的策略,是弛瑜以前从不敢想的。
而若不争皇位,男帝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弛瑜送上断头台。哪怕大哥不愿,成辞和众臣也会劝他这么做的,因为弛瑜的惨死可以有力阻止女祸再起。
弛瑜从小就知道自己会是男女权易主的祭品,所以对于她来说,没什么可挣扎的。
而对于大哥和成辞来说,需要的是一份传位圣旨,需要弛瑜死在先帝前头,那么弛瑜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那时大哥会动了杀心。
毕竟,让一个总归要死的人,发挥她生命最后的价值,也不过就是如此。
说实话,弛瑜当时甚至有些欣慰,大哥的脑子终于清醒了,终于脱离自己这个妹妹和成辞二人,自己做了件正确的事。
不过从他把府兵借给尹人这件事来看,他好像也就清醒过那么一下子而已。
“尹人,”弛瑜叹了口气叫他道,“你实话告诉我,如果将你放在大哥的位置上,你会不会杀我?”
尹人斩钉截铁:“若我是张弛臻,我定将你的脑袋挂城门上示众,让全天下女子在无人敢起事。可这是你们兄妹之间的事,与我没有关系。那我问你,若你与张弛臻易地而处,你会杀他吗?你不会。活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是为自己的利益行事,张弛臻是,刘成辞是,我是,但你不是。所以你不应被如此对待。”
弛瑜摊手:“这就是我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我能从扎马步练起,练得自己一身肌肉,但我不认为所有人都该吃得了这份苦。我能端坐朝堂之上,以女儿之身受万人唾骂,我顶得住这个压力,但我不认为阿荆也理应能顶住这个压力。我能为他人看淡生死,也能在继位后给大哥留一条生路,但我不要求易地而处时,大哥也给我留生路。眼下即便不杀大哥,我相信我也有能力把局势稳下来,但若是不杀我,大哥顶不住百官‘奉劝’。甚至当时如果他不杀我,我或许会死得更没意义,毕竟谁都无法预测你会突然出现,助我一臂之力。”
这也是尹人越听越气的地方:“是,你说的都对,但你为什么一定要是这么个烂好人?别人的命都是命,连一个婢女的婚事都是要紧事,偏你的命就不是要紧的了?那我算什么?你既如此不惜命,那是怪我多管闲事了?”
弛瑜忙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当初局势使然,没人认为我能活下来,我自然也心灰意冷,又念及我的死能避免生灵涂炭,便也不会多做挣扎。如今既有你在我身边,还有诸多臣子已愿意站在我这一头,我当然不会再轻贱自己的性命。这明明和我们方才讨论的是两码事。”
尹人自知说不通这个木鱼脑袋,她的理论已经自成一派,滴水不漏了:“好,你们兄妹俩惺惺相惜吧,我这个外人便不多说什么了。你这次不杀他,可以,但别怪我没提醒你,经此一事,他会认为是你我合起伙来害他,总有一天他会做出让你不得不杀他的事来!”
“那便不妨到时再说。”
“冥顽不灵!”尹人骂着起身要出门,阿阳一时间跟着尹人也不是,留下陪弛瑜也不是。
好在弛瑜也立刻起身拦他道:“尹人——”
霎时间,天旋地转。
弛瑜扶住几案堪堪站稳,双眼紧闭,眉头紧锁,强压着身体里的不适。
阿阳吓得大叫:“陛下!陛下没事吧!”
尹人见状赶忙一个回头箭回来扶住她,也不去管方才吵架的事了,一边将弛瑜扶向小榻,一边吼阿阳道:“去传沈御医!”
此时的弛瑜看起来从未有过的虚弱,但自她回宫的这两个时辰尹人一直在她身边,很确信她没吃什么东西,应当不会是中毒。
那么这究竟是怎么了?突发急症?
尹人扶她躺下,看见弛瑜一额头的急汗,忙一边唤着她“小瑜儿”,一边探她脉搏。可尹人毕竟本也不是个大夫,情急之下根本诊不出什么。
他拉着弛瑜的手一直等到沈御医赶来,看着沈御医为弛瑜诊脉,看着沈御医诊得眉开眼笑。
沈御医说:“恭喜尹妃,陛下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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