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百鸟归巢。故事讲罢,恍如隔世。
弛瑜与卓耀起身,一个抱拳俯首,一个矮身作揖,以礼相敬。
出了房间,烟水楼已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姑娘与客人喝酒笑闹。
卓耀说:“你可能觉得我一个前朝公主在此地做老||鸨子是自甘堕落,但事情遇得多了,便觉得除了把日子过舒心,其他什么都是鬼扯。”
弛瑜忙道:“晚辈绝无此意。”
卓耀耸耸肩,依稀有些年轻女子才有的娇俏,她不管弛瑜有没有“此意”,只继续道:“我这儿的姑娘,过得比现今大多数女子都要好。她们不仅学身子上的功夫,也学琴棋书画,我甚至要她们习字读书。读书真的是太好了,读书能懂道理,懂道理能让人变漂亮,让人有底气,让人知道路该往哪走。”
弛瑜也差不多理解了烟水楼的生意为什么好,看来来这儿的客人不仅能纾解情||欲,借酒浇愁,还能得到一些在别的青||楼得不到的、切实有用的安慰,找到一些红颜知己。
而且或许是因为卓耀说的“懂道理”,烟水楼的大堂比弛瑜之前见过的那些要有序一些,虽说胡搅蛮缠的客人也有,但竟也能见得几个只是喝酒谈天、吟诗作赋的年轻公子——至少在大堂是这样,至于到了房里又做些什么,那便不得而知了。
卓耀循着弛瑜的目光看去,知道她在想什么,便笑道:“他们之间若互生情愫,我会替姑娘们长眼,告诉她们那男人的身份家境,给她们分析分析有没有结果,最后由姑娘自己决定去留。只一条规矩,离开了烟水楼便不能再回来,之后祸福,都要自己承担。”
弛瑜点头:“如此姑娘们决断时想必会更加谨慎,是好事。”
察觉弛瑜与卓耀出来,姑娘们纷纷瞄过来,偷偷地互相示意让对方去看弛瑜。
没客人的姑娘们则索性嬉笑着凑上前来,问卓耀道:“烟娘,这是哪里来的小公子……”
说话的姑娘说了一半又突然凑近弛瑜去看她长长的睫毛,才迟疑着说了下半句:“还是小娘子呀?”
周身霎时笑声一片,弛瑜脸上发烫,并思考这些姑娘看见尹人时得是什么样子。
卓耀不甚严厉地嗔道:“没规矩,还不问瑜姑娘好。”
周身一片小身子矮下半头,齐齐酥声道:“问瑜姑娘安好!”
弛瑜几乎要躲到卓耀身后去。
卓耀费力地把笑憋下去,这才转身对弛瑜道:“先去泡个澡吧,你现在身上汗味烟味混杂,可不是什么好味道。”
弛瑜本就易出汗,这连日奔波下来也没能每日洗澡,再加上方才被卓曜薰了一身的烟味,弛瑜知道自己应当已经臭了。加之尹人似乎一直有些洁癖,弛瑜倒很感谢卓耀提醒。
有姑娘立刻上前:“卿卿来伺候瑜姑娘洗澡。”
弛瑜忙抱拳俯首道:“有劳姑娘替在下烧些热水,洗澡就我自己来吧。”
卿卿心思很细,将澡桶准备好后又对弛瑜道:“怕瑜姑娘嫌脏,没敢给姑娘拿别的澡桶。这个是尹公子来后,烟娘特意让人新备的澡桶,只尹公子用过。”
弛瑜本没多想,听卿卿这么一说,才突然有点不敢用,因为她不知道尹人是不是不愿意跟别人混用澡桶:“那……我用了之后,尹公子今日岂不没有澡桶可用……”
卿卿嘻嘻笑道:“方才您与烟娘在房中时,尹公子早已洗过一回了。”说罢很规矩地退了出去,由弛瑜自行沐浴。
弛瑜想着那便好,大不了明日再去街上给尹人买一个。
然后又想起自己的钱袋被方才那女子甩出去,所带资产早已天女散花,也不知道阿阳他们捡回来多少,但愿阿阳身上带了钱,实在不行只能找张弛归借点。
“唉……”突然没钱的小瑜儿叹了口气,宽衣解带,终于好好地洗了个澡。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当她洗干净自己,绕到屏风前的架子上找衣服时,却见不仅脏衣服不见了,就连事先准备好的、阿阳用溪水给她洗得干干净净的干净衣服竟也没了。
弛瑜僵住,抖开眼前唯一的一件枣红色衣裙。
她突然觉得一切都是圈套,从卓耀故意对着她烟圈开始就是个圈套,一不留神自己就已赤身裸体受制于人。
三秒后,弛瑜在穿上和光着出去之间选择了穿上。
好在这个颜色不会让她看起来肤色更黑,也多谢卓耀公主仁慈了,没给她穿些花花绿绿的。
穿戴整齐,长发尚湿,只好披在身后,弛瑜昂首挺胸地推开了门。
卿卿在门口等候多时,此时见了弛瑜的模样,终于才信了这确实是个姑娘。
烟娘常与她们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她们本也将信将疑,但后来发现书读得好的姑娘似乎确实不太一样,楼里有几个姑娘擅吟诗作对,言行举止也愈发像那些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于是纷纷信了这个邪。
而如今她抬头看着弛瑜,不禁想问究竟要读多少书才能变成这样。
她甚至不像大户人家的千金,而像大户人家的……老爷。
卿卿想着笑了一声,才道:“瑜姑娘随我来吧。”
弛瑜又被笑得心里发毛,然而还是要挺胸抬头。
卿卿引着她上了二楼,在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弛瑜终于又见到了尹人。
听完了先辈的故事之后,此时再见尹人,便觉感慨良多。
此时尹人也换了身枣红色外披,头发早已干了大半。
二人看起来甚至登对,卿卿恨不能给他们把被子也换成红的,窗上贴上囍字:“二位聊,奴家这便退下了。”说罢退身,关门。
尹人原站在窗边,听见动静望过来。
总算又见着了弛瑜穿女裙的模样,尹人笑道:“漂亮。”
弛瑜松了口气,应道:“谢谢。我这一路上来,不知被嘲笑了多少次。”
“她们不是嘲笑你。你太容易害羞,她们自然肆无忌惮。”
“害羞是个好词,我以为你要说我是个扭扭捏捏的废物。”
尹人眼神亮了亮:“口齿如此伶俐,看来臣妃不在时,陛下这阵子变了不少。”
弛瑜也惊异于尹人身上突如其来的柔和:“你也变了不少。”
“是嘛,”尹人应了一下,不知想了些什么,又伸掌指向几案旁,“坐吧。”
尹人反常的停顿,让弛瑜有些在意,但也没有多问,只依言坐下,见得几案上堆了好些画儿。画中人或手执长刀骑马作战,或立于窗前愁容满面,或身着女裙别有韵味,但弛瑜认得出,画的都是自己。
弛瑜说:“我都不知道,原来你擅长作画。”
尹人叹气:“看来陛下是真不了解我,我近几日才开始画画。”
弛瑜闻言又把手上的画看了一遍:“几日便画得这么好?”
尹人坐到她对面去:“是啊,所以我才觉得画画很没意思。”
“为何突然画起画来了,是因为韩亭西?”
“哈,”尹人嗤笑一声,“他算什么东西。”
弛瑜不予置评,只问他道:“近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尹人知道一旦说出来,免不了又要听一通说教,遂敷衍道:“反正我没干什么好事。说来话长,我建议你过几日再听,若我没猜错,你应当刚听完一个又臭又长的故事。”
弛瑜皱眉:“是个好故事。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尹人吁了口气:“让我去讲老一辈的酸事,不如要了我的命。她们如何,与我们何干。”
弛瑜却觉得不然:“了解了先人旧事,才能更明白自己是谁。清皓夫人与元帝之贤,也仅有在知道事情全貌后才能有幸感知一二。”
“哈,”尹人又一是声,让弛瑜知道了真正的嘲笑是什么样,“一个囿于家族命运不得解脱,抑郁而终;一个一心只记得乐萤那句‘让天下人皆知女子并非不如男’,不合时宜地开启女子科举,最终皇位错传。你难道当真以为她们能和你比?”
弛瑜突然又很想揍他。
把这口气咽下去,弛瑜又问起了阿荆:“今日那与人打斗的女子是……”
“半路买的。我看她身形与你相似,似乎是个从小习武的苗子,就想着你或许用得着。”
弛瑜闻言大喜:“如此便甚好,我尚担心她不愿跟我走……”可转念一想,又担忧道:“一旦跟了我,便要为天下之先,如此重压,也不知姑娘顶不顶得住。”
尹人托腮,静静看弛瑜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只觉得可爱异常。
而弛瑜,乍见尹人一脸痴笑,便浑身不舒服,忆及方才尹人那个反常的停顿,还是问道:“你确实变了很多,发生什么了?”
此问一出,尹人神色一暗,继而长叹一口气。
弛瑜被吓了一跳,她想不到是什么可以让天下第一机智的尹人如此苦恼:“但说无妨,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扛。”
尹人摇头:“或许是我做得太过、结仇太深了吧。有人咒我挚爱……死无全尸。”
弛瑜一脑袋的问号:“那又如何,你还信这些?”
弛瑜这么一问,尹人也觉得自己确实是变了,变蠢了:“说不清。既然是跟你有关,总是会担心的。”
弛瑜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尹人所说的挚爱就是自己,忙安慰他道:“无妨无妨,做我这一行的,死无全尸也很正常。”
尹人被她气笑了:“张弛瑜,你休要胡说!”
真想不到,有生之年还有轮到自己能气着尹人的时候。
奇异的感觉让弛瑜心下一荡,忽然隔着几案探过身去,认真道:“尹人,跟了我吧。”
尹人应了一声:“命都给你。”
而后玉颈微仰,与弛瑜吻在了一处。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