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乐萤这么告诉卓耀。
之后的日子里，焦桀越发宠爱乐萤母女，红霞金衣、赤子金冠，赏赐不绝。
贵妃见皇后不跪，公主见太子不理。
但卓耀终究还是怕焦桀。因为焦桀杀人，从来不会刻意避开女儿。
卓耀从小就见过鲜血四溅，见过头颅遍地。
她总被吓呆在当场，然后看着自己的母亲笑着哄父亲开心，就好像杀个人没什么大不了。
久而久之，哪怕是看见母亲笑，卓耀都会觉得胆寒。
后来卓耀想一想，在那种环境下长大，自己的善恶观念还能正常也是挺不容易的。
乐萤教导她的自然都是正路子，明善恶，辨是非，知荣辱。但又总在卓耀眼前讨好刚杀了人的焦桀。
“那时我太小了，还不能理解什么叫貌合神离、曲意逢迎。”卓耀说，“一边被灌输正确的观念，一遍眼看着扭曲的现实，我常觉得天地倒转、山崩地裂。你我皆是深宫中长大的孩子，我知你自小见过多少不合常理之事，说实话，我都想不通你为何能从始至终坚守本心。”
弛瑜低头：“或许是我本心平平无奇，无甚所求。此心并非帝王心，坚守之下，也未必是好事。”
卓耀婆婆看儿媳，越开越顺眼：“你看你，永远拎得这么清楚。元帝便做不到你这般。”
磕一磕烟灰，卓耀又道：“关于当年贵妃的死，后世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死在义军攻城后的战乱中，有人说是元帝命人杀光了焦桀的后妃儿女，甚至，有人得知贵妃是张老将军献给焦桀之后，猜测是贵妃与张家义军里应外合被焦桀发现，遂被处死。但其实都不是。”
弛瑜安静地听着，如今，卓耀与尹人应当是唯一知道这段往事的人了。
“其实哪有这么多复杂的原因，”卓耀看看窗外，“额娘的死，只不过因为焦桀是个天生的坏种罢了。”
那日，义军攻入皇城，四下里杀声一片，宫人四下逃窜。
寝殿之中，焦桀濒临崩溃，早早将贵妃母女召来陪伴。
乐萤一手牵着卓耀，站在殿门旁向外张望，未到局势已定时，她总是担心的。
身后焦桀的声音幽幽传来：“反贼到哪里了。”
乐萤回应道：“陛下，已到承隆殿下了。”
焦桀披头散发，仅着亵衣，从身后抱住她：“爱妃曾说，愿永生永世，常伴朕身侧。如今朕什么都没有了，爱妃可还愿意？”
乐萤闭了下眼。
从决定争做宠妃的那一日起，她便有觉悟。要么一步踏错惹得焦桀发怒，命丧黄泉；要么深得圣心永远被这疯子纠缠，永无宁日。
乐萤想，自己如果能活过今日，她定要一生吃斋念佛拜菩萨。
如果还能活过今日，她要去告诉四姑娘，自己在张府时就心悦于她。
嫁过人又怎样，生过孩子又怎样，都是女孩子又怎样，她定要缠着四姑娘娶了自己。
她想一辈子和四姑娘在一起。
见乐萤不言，焦桀急了：“爱妃可愿？”
乐萤冲他笑笑：“臣妾待陛下真心，从不是单单因一个皇位。陛下莫要多想了，您依然是九五之尊。”
“不，朕已经完了，大庆完了。”焦桀抱住乐萤的手臂越来越紧，“这江山，朕守不住了。”
乐萤提醒他：“陛下，您力气太大，臣妾有些痛了。”
焦桀自顾自摇头：“你如此貌美，那伙贼人定要折辱于你，朕绝不要，你是朕的。”
小卓耀早已吓得浑身发抖，整个人抱着乐萤的裙裾道：“额娘，我怕。”
乐萤抬袖护住她，听得焦桀道：“耀儿不怕，父皇和额娘带你一起走。”
乐萤神色一暗，放开了卓耀，招手让不停发抖的阿珍把卓耀牵去一边，又对焦桀道：“陛下，耀儿还小，多让她看看这人世间吧。”
焦桀早已泪流满面：“朕知道你心疼她，朕知道，朕又何尝不心疼呢。但朕没有办法……”
他的手逐渐抚上了乐萤的脖颈，然后，开始用力。
乐萤用仅剩的一点点气音说：“陛下的手很宽厚，力气很大，但陛下可曾想过您的强大究竟应该用在何处呢？”
焦桀发着抖：“爱妃别怕，我与耀儿，很快就来见你。”
“真正的强大并不是能够作战，能够杀人，能灭异族，能开疆扩土。而是能守护万民，能保家国安定。这些，是你在成为皇帝之前就该懂得的道理。”乐萤脸色渐渐青紫，目布红丝，热泪盈眶，“你从来不懂得这些，又如何守得住江山。”
她意识渐渐模糊了，她知道阿珍和卓耀纷纷扑跪在焦桀脚下，她听见阿珍的哀求和卓耀的啼哭，听见焦桀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遍一遍地说“爱妃别怕”。
乐萤永远擅长在既定的命运里，做出微弱的改变。
身在后宫的这几年，她用只言片语救下的朝臣不计其数，但没有人会知道这是她的功劳，也没人会记得她的恩情。
也同样是这几年里，乐萤享尽人间大富大贵，将焦桀拿捏得得心应手，想救的人几乎都救下了，想做的事几乎都做到了。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冷，渐渐坠落。
看来，终究是活不过今日了。那便算了吧。
江山如此多娇，四姑娘，您一个人，也要好好看那。
从今往后，世间再无乐萤。
从那往后无数个夜晚，卓耀都在做同一个梦，她梦见元帝早一步杀上承隆殿，救下额娘，二人相拥而泣。
但事实是，额娘被父皇所杀，倒地时头颅重重摔在地上，已然不是活人脸色。
卓耀爬过去拼命摇晃着额娘，哭着求她醒来。
阿珍拼死拦着焦桀，被一脚踢开老远。
然后，焦桀，卓耀的父皇蹲了下来，视线与她相平。
宽厚的手掌同样抚上她的脖颈，那一瞬间，恐惧让卓耀甚至忘了丧母之痛。
也是那一瞬间，长刀蓦然出现在卓耀与焦桀之间，刀刃之锋利，竟是直接斩断了焦桀的手臂！
来人长发高束披垂，一身重甲，溅满血污。
焦桀惨叫着按住自己的断臂，下一刻，一把短匕干脆利落，穿心而过。
高大的躯体轰然倒下。
焦桀其人，冷血无情，野心蓬勃。这个常常在寝殿玩杀人游戏的人，这个扬言要将北地部族屠尽开疆扩土的人，这个因一时不悦就烧村落屠村民的人，他竟也会死。
片刻寂静后，阿珍疯了一样地踩到焦桀身上去，“啊啊”怪叫着抓住焦桀的头发，将那死猪一般的头颅反复撞到大殿的地面上，拔出短刃反复刺着焦桀尸身。
南璇收了长刀，缓缓蹲到卓耀身旁，扶起乐萤，让她倚靠在自己怀中。
这就是她爱的人，这是哪怕被别人碰了一下，她都要心疼的人。
“乐萤，我来了。”南璇叫了一声，伸手为她将挣扎凌乱的头发理整齐，“乐萤，我来晚了。”
她把乐萤紧紧搂在怀中，说：“乐萤，别怕。”
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心脏痛得似乎就要无法承受，悲痛没有出口，化作哀哀的叫：“啊——啊——”
傻刀也打了上来，冲进承隆殿叫了一声“首领”，见得这景象，后半句话霎时噎回了嗓子里。
当年南璇整天看官府横行霸道心里不爽，仅那一次见义勇为，就使乐萤被送入了宫中。
如今南璇日夜盼着打开皇城大门，救乐萤出这人间炼狱，但正因杀入皇城，却使乐萤惨死在焦桀手下。
回头看去，南璇迈出的每一步，竟都是乐萤的催命符。
她擦了把泪，将乐萤放下，抱起了卓耀。
“将焦桀其余子女全部杀尽，不论长幼，一个不留。”从那一刻起，南璇便不再拥有那种绝对的理智了。
傻刀抱拳跪道：“是，陛下！”
“所以不论是我还是尹人，都从未觉得自己是什么焦桀后人、大庆遗孤，我们是乐萤的后代，是被元帝救下的。”卓耀新点了一撮烟草，继续抽起来，“我们怎么可能恨张氏皇族。我们与你没有家仇国恨，正相反，在这世上，我们与你是真正的‘自己人’。”
“她们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再之后的都是些琐碎的小事。”卓耀吐着烟圈，回想着他们这一代那些枯燥的往事，“元帝将我养在了慕金楼，同时在慕金楼收集宫中眼线的情报。那时我还挺喜欢唱戏的，经常唱着玩玩。阿珍和乐萤的姐姐流萤都被接进了宫中，成了女妃，那时元帝几乎被天下人奉为救命天神，纳些女妃入宫也没什么人会反对。至于男妃男后，也不过是敷衍着找了些样貌周正的，生下了张殷瑞和张殷渮，毕竟家里是确实有皇位要继承。”
“元帝倒是挺想撮合我和张殷瑞的。不过首先我小小年纪就开始背着她不学好了，戏园子每日多得是知书达理的俊俏公子，那时我见一个爱一个。第二张殷瑞对我确实也没什么兴趣。”
“元帝没告诉他我是什么人，只让他见了我两面，他便看出我天性不安定，或许还觉得我水性杨花，他喜欢那种娴静温和的。张殷瑞明着向元帝说了不喜欢我，从那之后元帝便也不甚喜欢他了。”
“张殷瑞和张殷渮是两个情种。张殷渮爱慕林易，几乎相思成疾，但元帝看重林易才华，不允这桩婚事，于是原本不学无术的张殷渮开始有心争夺皇位。其实她懂什么家国天下，不过是为了一个男人罢了。”
“恰逢此时张殷瑞找到了他心仪的那种娴静博学的女子，就是女官董蓉。皇子与女官有染一事彻底惹怒了元帝，从那时开始，廷王张殷瑞便无缘皇位了。”
“不久，元帝退位，传位皇女张殷渮，再之后就有了你要面对的这些烂摊子。两年后，元帝病逝，最后关头没处理好慕金楼事宜，被夏轲钻了空子，他收揽一些孤儿训练起来，不久就将慕金楼的打手换了一波，归为己用。”
“原本他是想让我去光复他的大庆的，他觉得既然元帝、殷渮帝都是女人，能辅佐我称帝便也算是光复了焦氏皇族，但我哪里是做皇帝的料。后来他就说我想走可以，但要给他个流着焦桀血脉的男孩。”
“恰逢那时姓周的道士总在慕金楼外摆摊算命，总说自己不能接触权贵，否则世间会出恶鬼。我见他样貌清秀，说话又有趣，有心逗他玩，后来便有了尹人。”
“再之后的话……”卓耀抽完了这杆子烟，说，“便是你们这一代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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