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此处，卓耀开始嘬起了烟嘴。
烟味呛得弛瑜有些难受，但她一如既往地能忍。
卓耀看着她这样子，忍不住笑道：“你和元帝，真的只有相貌相像而已。”
弛瑜低头道：“清皓夫人和元帝皆是敢爱敢恨、敢做敢当的女中豪杰，晚辈万不能与她们二位相比。”
卓耀摇头，吐出的烟也盘旋向上：“切莫妄自菲薄，你比她们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弛瑜闻言忙抱拳道：“晚辈岂敢。”
“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卓耀也不再与她争论这些，只继续道，“在张府前厅那一面，是元帝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乐萤。”
南璇没能让事情有所改变。
那日之事，让她挨了一顿板子，禁足房内。
乐萤如期上了北上的车轿，华服浓妆，格外貌美。
一路向北行进，半路一次停车歇息时，乐萤将傻刀叫到了眼前。
傻刀也毕恭毕敬：“乐萤姑娘，您吩咐。”
却不料，乐萤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巴掌。
小姑娘的力气没多大，但也足够把傻刀打愣了，傻刀捂着脸呆呆站在原处。
乐萤则怒道：“看什么看，我且问你，四姑娘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傻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来这事儿他确实无话可说，二来他没想到这戏子端娘娘架子，竟端得这么快。
“你是四姑娘身边的人，行事决断如此糊涂，如何助她成大事。”乐萤嗔怪道，“做事之前先想清楚，究竟自己要的是什么。四姑娘是建功立业、造福百姓之人，何苦让她遭今日一劫。若她今日当真弑父，日后谁还会听她号令；若她今日劫我而去，那更是滔天大罪、亡命天涯。好在四姑娘不似你一般糊涂，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傻刀还是不说话，他在思考现在唱戏门槛这么高的吗？现在唱戏的都这么有文化吗？
乐萤见他依旧愣在原地，摇摇头要回轿上——看来四姑娘叫这人“傻刀”不是没道理的，怕不是真的傻。
然而在乐萤上轿之前，傻刀突然便开口了：“如果……如果我不想她建功立业呢？”
乐萤一惊，回头道：“嗯？”
傻刀看着她，一脸坚毅：“我不要她建功立业，我只想她一辈子平凡喜乐。”
乐萤算是听明白了。
她笑点很低，闻言又“咯咯”笑起来，直笑得肚子疼、笑得傻刀面红耳赤才强行停下道：“好眼光！”
“但是傻刀啊，天下不宁，谁都别想一生安定。”乐萤说，“乱世之下，平安喜乐，便是苟活。若四姑娘今日真愿劫我而去，或许我们可以一生躲藏着活，运气好了可以寿终正寝。可这是四姑娘真正想要的吗？乐萤究竟有何资格拦了她的路？我更愿见四姑娘于乱世中杀出血路，平凡喜乐什么的，便留到那之后的太平盛世中去吧。她有勇有谋，有情有义，岂会甘心平庸一生？就连乐萤，既有机会得入皇城，也愿尽己所能拯救政局。此之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一月后，傻刀返程，到了苓州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南璇。
果不其然，南璇早已行动如常，只不知为何，始终老实禁足在房内。
听见傻刀的声音，南璇抬脚一踹，踹开了上锁的房门，依旧身姿挺拔：“回来了。”
傻刀隐约觉得南璇有哪里不太一样了，似乎不再是那个可以插科打诨的小兄弟了：“嗯……乐萤她……”
“不必再提。”南璇说着迈步走出房间。
她压根就没受什么伤，不论军中还是家仆，谁来打她板子都不会打太狠，哪怕打三百大板，都打不出什么事儿来。
而且，她也不在乎什么禁足，她只是在房中想事情，想了很久很久。
她在想自己是否还要继续等下去。
她在想父亲究竟有什么用。
她在想将乐萤从焦桀手上救出，最快需要多久。
她在想第一战该打哪里。
多可笑啊，他连一个愿意用力帮他打板子的人都找不到，这张府、这军营，真的还是他的吗？
傻刀原想和南璇说说乐萤入宫后的情况，闻言便也不再提，只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交给南璇。
那是乐萤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南璇送她的那把匕首。
乐萤入宫前，将匕首交到傻刀手上，嘱咐道：“你同她说清楚，这匕首并非还给她，而是要她代我保管，若他日我死在焦桀手上……”
乐萤神色一凛，定定道：“让她务必用我的匕首，杀了焦桀。”
南璇将匕首在手上颠了两下，收入跨侧，对着天空回道：“那若我战死，也就有劳乐萤姑娘为我报仇了。”
当晚，南璇于闺房之中起了军状，夜闯父亲寝室，明目张胆地抢了军符，盖下军印，跳窗扬长而去。
她一路夜行来到军中，高举军状大喝：“恶鬼横行，天下大乱！焦桀失道，义士共反！”
弟兄们纷纷点起火把聚集过来，说不清是惊讶、紧张还是激动，“有军印”、“将军愿意北伐了”——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
下一刻，南璇突然撕了军状，一甩手将军符在黑夜中扔出老远。
一片寂静声中，她高喊：“那么！既然要反！我们为何还要印那暴君的军印！”
军营中一片热血沸腾起来，军中的弟兄仿佛疯了一般喊道：“杀！杀！杀！”
南璇成了义军的首领。
南璇终于决定不再等了。
弛瑜听得悄悄咽了口唾沫，不久之前，应当也有一帮人这么声势浩大地想要讨伐她。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呢。
而卓耀继续道：“‘究竟是我命陨宫闱，还是您战死沙场’——一开始呢，倒差点让乐萤说着了。她聪慧貌美，很快得了焦桀喜爱，入宫头一年便生了我，成了我的额娘，又被封作贵妃，在宫中平步青云。而元帝打了几场胜仗之后便节节败退，好几次几乎丧命，又在紧要关头化险为夷。说实在的，以元帝的文韬武略、战场经历，在当时确实难寻敌手，那几次把她打到落荒而逃的都是同一个人。”
弛瑜接嘴道：“大将魏夫离。”
卓耀点头：“不错。魏夫离北方地痞出身，得焦桀赏识，不论对错、不分善恶，只为焦桀卖命。那时他不论经验还是学识都远不如元帝，之所以能屡战屡胜，不为别的，只因他确实是个千古奇才。”
“的确如此。”这事儿弛瑜最清楚不过。
师父不仅教她武艺，也教兵法——虽然师父不太会教人，关于兵法他教得极为散乱，但那琐碎的只言片语就已经足够弛瑜细细思量、感慨良多了。
“几次下来，元帝意识到自己不应再做无谓的挣扎，打不过就是打不过，于是她换了个战术，”卓耀隐隐有了些笑意，“从那之后，元帝再也没败过，因为魏夫离再也没能找到与她交手的机会。”
年少英武的南璇身披重甲，跨坐马上，立于军前。
很快，探子来报，前方敌军出没。
敌将谓谁？
大将魏夫离！
南璇立刻调转马头，高喊：“弟兄们跟我来！咱们换条路！”
赵二差点给她怂到地底下去：“又跑？咱们总不跟他打也不是个事儿啊！”
南璇反问：“我为什么一定要跟他打？”
赵二一时无话可说。
南璇最大的本事，就是永远可以绕开魏夫离。
深宫之内，桀帝怒极，摔碎瓷器，打杀下人。
正当他要刺死下一个宫女时，太监传了一声“贵妃娘娘到”。
此时的乐萤更加雍容华贵，一如既往地带着那让人心情好的笑：“陛下何故发怒？”
桀帝便收了剑，吼下人道：“都给朕滚出去！”
活人走出去，死人拖出去。
承隆殿上，只剩桀帝与乐萤，以及一地血污。
桀帝搂过乐萤，嗅着她身上的味道，长长舒了口气：“见了爱妃，朕的气便消了不少。”
乐萤笑道：“臣妾何其幸也。”
桀帝忆及方才的战报，又眯了眯眼：“魏夫离那废物，带了十万大军，竟是连反贼的影儿也没见着。待他回宫，我定要将他凌迟处死！”
“陛下不可啊，”乐萤在桀帝怀中娇声道，“那伙反贼来势汹汹，也多亏魏将军阻得他们几回。如今他们既屡次绕开魏将军，不正是怕了我大庆神将吗？”
桀帝知道此话在理，又沉溺于美色，嗅着乐萤颈间，渐渐将凌迟魏夫离的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普天之下，也只有爱妃敢与朕说‘不可’。”
乐萤脸色变得绯红，低头柔声道：“普天之下，也只有陛下能让乐萤愿意永生永世，常伴身侧。”
桀帝心下一荡，抬起她的下巴吻上去。
回寝宫后，婢女阿珍问乐萤，为何连魏夫离都要救，如今他可是四姑娘的死对头。
乐萤只道：“四姑娘既然知道躲了，说明找到应付魏夫离的法子了，这不是我要担心的。要照你这么说，朝臣个个都是四姑娘的对头，我便一个都不用救了。魏夫离这个人我见过，人不坏，只不过一根筋而已，脑子不太好使。这些朝臣里多的是治世能臣，谁敢说他们不会为日后的太平盛世出一份力呢。”
小小的卓曜颠颠地来到母亲身边，奶声奶气问道：“额娘，四姑娘是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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