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里,弛瑜便衣出行,仅带了个阿阳去了城北荆山。
城北荆山早已是官兵把手的禁地,如今除了弛瑜以外怕也没几个人能进出了。山上草木茂盛,弛瑜通过了把手的防线,再往山上走了不多时,便已经隐入林中,此处再往上,便可以说是另一个天下了。
山上仅有一条可以被称之为“路”的小道,是走得多了硬被踩秃噜了的。这儿弛瑜以往也只来过两次,每次都心惊胆战——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她确实曾在这里感受到了不亚于穿过花街的压迫感。
阿阳缩着脖子跟在弛瑜身后,时不时被树上出现的各种虫子吓得一个激灵,也不由得跟弛瑜越贴越近。
此处气氛阴森,弛瑜又始终不说话,阿阳便只能捏着拳头自己给自己壮胆。走着走着又听弛瑜似乎很紧张地出了口气,阿阳便浑身汗毛竖起——陛下你武功那么厉害,你紧张什么啊!
很快她俩便被这山中的人发现了,一片寂静之中突然从树上传来一声嘹亮又欣喜的:“小瑜妹妹来了!”
阿阳吓得险些叫出声来,弛瑜浑身一紧——就好比在花街听到了“公子过来玩儿”。
之后阿阳发现树上不止一个人,几个声音由近及远传话一般传去,相同的是声音都与第一人一般嘹亮欣喜。
“小瑜姐姐来了!”“小瑜姐姐来了!”“小瑜姑姑来了?”“哪个是小瑜姑姑?”
片刻之后,弛瑜终于在半山山庄内见到了这座山的正主——一个正盘腿坐在她对面抱着个小婴儿的男人,头发半白,年过半百。
此间过程弛瑜不是特别想回忆,总之被发现后树上很快欢脱地掉下了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弛瑜忙一把接在怀里,人还没站稳,立刻又扑过来一个差不多大的嬉笑着跳起来挂在了她脖子上。阿阳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总之目力所及有四五个男孩子向她们飞快地接近过来,直到一个看起来与弛瑜一般年纪的少年从树上跳下来,很粗暴地将这些孩子一个个从弛瑜身边揪走扔到地上,自己笑眯眯地与弛瑜拥抱一下,抓起她的袖口便道:“可想死哥哥了,走,我带你去见父亲!”
而后二人便以极快的速度向山上爬去,消失在了阿阳的视线里。
然后弛瑜一句话没说就到这儿了。她这次不是不想说话,而是真没找到说话的机会。
见弛瑜还懵在方才的境遇里,老翁便先笑眯眯开口道:“陛下,那些臭小子又失礼了?”
弛瑜回过神来,忙起身作揖道:“是瑜儿失礼了,瑜儿见过舅父。”
这人便是廷王张殷瑞了。
殷渮帝登基后,他是自己要求住在荆山上的。殷渮帝不允许他私自离京,他自认若在京中绝对忍不了妹妹做的许多事,便自请住到了这荒山上,眼不见心不烦。
“先帝登基时,我便知大南很难再能救起来了,至少我是没那个本事了。”这是上回来时廷王同弛瑜说的话,弛瑜当时就觉得是有道理的。所以弛瑜那些日子里咸鱼般的行事作风和廷王也有些关系,她曾是真想如舅父一般占个山头再不管这些烂摊子的。
可谁知其间出了什么差错呢?这灼人的龙椅终究还是她坐上了。于是弛瑜向廷王躬身行礼时,廷王立即起身跪下,对弛瑜行了伏礼。
如此谁也没有礼数不周,弛瑜也终究习惯了这些三叩九拜,抬头后客气道“舅父快请起吧”,廷王倒没打算和她多客气,很快起身后也嚷弛瑜落座。弛瑜便也重新坐下,望着舅父怀中的孩子道:“这是?”
廷王笑眯眯道:“是你二哥家的老二。”
“又是男孩?”
“是儿子。”
弛瑜在心里叹了口气——真怕生儿子的运气都被舅父一家用光了。
弛瑜第一次来半山山庄时才十岁,只是想见见这位不曾谋面的舅舅。那时舅舅也才只有三个孩子,两个比弛瑜年长,还有一个与弛瑜同岁,但比她大月份,就是拉着她上来的那个。
三个男孩子正是调皮的时候,从来听不进父亲的话,而这个小妹妹却能与父亲聊上两个时辰的家国天下,于是他们仨便觉得很有意思。
那次弛瑜在这儿待了三日,三日里不胜其扰,被各种无意义的恶作剧折腾得晕头转向,三位小哥哥却感受到了无穷的乐趣——他们觉得小妹妹真好玩。
最后走时弛瑜逃也似得离开了这儿,却收到了三位手巧的小哥哥用草叶编的三个小礼物,倒也多少安慰了她三日里崩溃的心。
第二次来时十五岁,人生迷茫来与舅舅促膝长谈。此时年长的两位堂哥已经成亲,弛瑜多了两个弟弟和两个侄子。
这次三位哥哥倒比上次温和了不少,不再热衷于欺负她,反倒相当照顾她,只是总靠她太近让她不是很舒服——尤其是最小的堂哥好喜欢揉她的脸。而四个小的就比较难伺候了,五岁的弟弟老想往她身上扑,四岁的侄子叭叭地对她说个不停,三岁的弟弟老要她抱,还有个两岁的侄子总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于是这一趟弛瑜回去后也是身心俱疲。
然后这便是第三次了,她又多了一个三岁的弟弟和两个两岁的侄子,还有就是舅父怀里抱的这个——两个月的侄子。
而方才在树林里遇到的则分别是弛瑜同岁的小哥哥,八岁的弟弟,六岁的弟弟,七岁的侄子和五岁的侄子——都长得挺像的,反正弛瑜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
廷王很喜欢弛瑜这个孩子,他对弛瑜的评价便是“你和你娘一点也不像”。也正是因为见了弛瑜,觉得有个女儿真是件好事,便又与廷王妃生下了老四、老五、老六,可惜不仅这三个是男孩,他们的孙子辈竟也全是男孩。
于是现在整个山头被一群调皮的男孩子攻陷了,廷王本人则更像是这山头的山大王了。
弛瑜想着觉得好笑,便道:“好生羡慕舅父过的这般日子。”
廷王摇头:“陛下就莫要羡慕了,陛下这辈子也过不了这样的日子了。”
弛瑜自嘲地笑笑,只道:“想想也是好的。”
此时来了个孩子为廷王端了茶,廷王则笑斥他没规矩,应当先为陛下看茶。于是那孩子又先将茶水端到弛瑜那边,还趁机多看了弛瑜两眼,笑眯眯道:“小瑜姐姐比上次来时白了点。”
而弛瑜的内心想法是:你是哪位。
那孩子随后又把另一杯茶端给了廷王,然后起身开门退了出去,开门时挤在门口偷听的小伙子们差点一个不稳跌进屋里来。
弛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次来都会引起围观,是因为这儿少有外人来?是因为自己是个女的?可也没见他们这样围观阿阳啊?
弛瑜轻咳一声喝了口茶化解尴尬,廷王也适时地问她道:“陛下此来所为何事?”
弛瑜低垂着眼思量了片刻,想清楚了之后十句话内的语气和措辞,倏忽又抬头对廷王道:“舅父可还愿出世?”
门外一片吸凉气的声音,廷王皱起了眉头:“陛下想做什么?”
“朕想重启女子科举,舅父可愿代朕主持殿试?”
房内外一时寂静如空,弛瑜也不敢发出丝毫声响,怕惊扰了舅父思量。
良久,廷王喝了口茶,抬头看她道:“陛下准备到哪一步了?”
弛瑜也不用他细问,竹筒倒豆子般全盘交代:“朝中已说服刘晋与季平,魏夫离可防宫廷生变,仅存的女官李岑答应主持会试。如今舅父这儿便是只欠东风了。若舅父应下,朕便昭告天下重启女科,免去女子乡试,但殿试不入前三甲的女子不予官职,如此女科应当能成。”
门外的小伙子们听得头晕,还没等他们理清楚弛瑜说的是什么意思,廷王便点头道:“可行。所以陛下要我主持殿试,是怕天下人觉得陛下会不公?”
“正是此意。舅父位尊,是天下人信任之人,也是朕信任之人,这样的人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廷王的眉头锁了起来,捋捋胡子将怀中婴儿放入摇篮,又正坐道:“陛下万事俱备,是可以成功重启女科,也应当能得几位才女入幕,但陛下可曾想过,若最终失败了呢?陛下最想救的人们最终会为陛下所害。”
弛瑜闻言垂眼道:“朕怎会不想这些呢?可眼下绝非太平盛世,这个皇位既然坐了,便总要为天下人做些什么。思来想去,这便是当下最要紧的事了,朕不做又要谁来做?朕总不能袖手静待大南倾覆。”
这倒也是。厅内又是一阵静默,门外的男孩们开始觉得这两个人说话是真的闷人,闷的人喘不过气来。他们不由觉得里面的两个人可能说着说着睡着了,直到里头传来廷王的一声叹息:“唉……陛下当日何苦夜闯承隆殿呢,一死了之难道不比这好些吗?陛下女儿之身,顶着天下唾骂继位,仍想救万民于水火,真是让幽居此地的老朽汗颜了。”
是啊,若当年你廷王能有这个魄力直接从先帝手上将皇位抢了去,弛瑜便不需要这么累了——不,应该说弛瑜就不会出生了,父亲想必会在朝中节节高升,成为大南的国家柱石。弛瑜想了想应道:“不,朕才是说来惭愧,当日朕夜闯承隆殿,也并非为天下苍生……”
廷王摆摆手打断她,他并不想知道弛瑜当初为何突然要争这个皇位,他只知道这个年轻的孩子正在做自己当年没敢做的事儿:“陛下应当明白,如今远未到能说男女平等的时候吧?”
弛瑜重复着那句说过许多次的话:“朕明白,朕只想一切自当下始。”
“那陛下也该明白,元帝的女科失败后,您这一次更会阻碍重重吧?”
“朕明白,朕为此压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动用了几乎一切朕原本不愿牵扯的人手。”
“陛下都明白。但陛下可知若此行失败,魏夫离面临什么,刘晋与季平面临什么,女官们面临什么,我与我的子辈孙辈又将面临什么。我在这山中好好地做着山大王,陛下是在惊扰我的生活。届时,吾等老臣的死,女官们的死,天下人的怒火,天下女子地位更进一步的低迷,都将是陛下的错。陛下本就是个怕做错、畏人言的人,这一切并不是我所认识的陛下能做成的事。您确信这些您都能一肩扛下吗?”
让廷王没想到的是,弛瑜摇了摇头。
她曾问过尹人,是不是最好的结果应当是将皇位拱手让给大哥,任由成辞杀尽自己身边的人们,如此她害了身边的人,却会让天下安定。当时尹人的安抚使她安定下来,可近日里忙于女科,将一切细细捋来,这笔账似乎不该这么算。
“舅父,朕仔细想过,为何现在所有人都认为女科不能重启,朕却又逼不得已必须重启女科,此间矛盾究竟从何而来,后来朕明白了,重启女科一事上朕没有错,因为女科其实不是从朕这里起头。”弛瑜的十指不再紧扣膝盖,她盯着舅父,正色道,“历史有其自身的进程,过分的加快与倒退都绝非良策,但这过分加快进程的并不是朕,而是元帝啊。”
“元帝开启女子科举,却未能维护女官,致使天下人对女子为官颇为抵触和畏惧,又因传位不慎使得内忧外患,朕才不得不重启女官,借由女官势力以正朝纲。也正因为女科失败过一次,才更要加紧开放女子为官,否则此次失败的影响会使得哪怕千百年后都会崇尚‘女子无才’。”
“元帝起兵是为大义,朕佩服;元帝开放女科是先天下百步,虽有不妥,可朕依旧佩服。但未能妥善维护女官,未能真正贤者继位,便是元帝之过,朕所为也是想弥补元帝之过。若成,百世流芳,若败,在史书上怕也不过就是作为元帝失败后身为后辈的挣扎被一笔带过。如此想来,朕并无所惧。”
“至于眼下,朕知舅父乐得住在荆山,但舅父若不帮朕一把,又真能世代安坐山中吗?若无朕庇护,荆山还是此般世外桃源吗?舅父莫要忘了,您始终人在世间。”弛瑜说着站了起来,再次抱拳躬身道,“若舅信得过朕,事成之后朕保舅父与诸位兄弟子侄一世荣华富贵,可若是女科事败,待诸位老臣与女官,恕朕死前只拿得出二字……”
廷王问道:“抱歉?”
弛瑜摇摇头:“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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