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大人!季大人!”刘晋一个文人书生,哪里晓得季平这是怎么了,立刻便上前去扶着季平不停唤着。
弛瑜也叫了声“传太医”,又忙宽慰刘晋道:“宰承莫慌,长史官只是暂且昏睡,稍作休息便会醒来。”
刘晋知道弛瑜不会冒失到真对季平下死手,但这毕竟是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大活人突然躺在地上不动了,说不担心那是假的,可弛瑜好歹也是个皇帝,他虽气恼弛瑜下手重了,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好不住地念叨:“这可是大南三朝老臣那!三朝老臣那!”
弛瑜站在一旁低头看着这二位老臣,长长地叹了口气。
季平宁死,刘晋也是一副并没有打算用心商议此事的模样。弛瑜已经开始思考若是没有这二人的支持,这事还能不能办成了。
刘晋年纪大了,也没力气扶起季平,只蹲跪着扶起季平的脑袋,一声声低低唤着,弛瑜冲一旁的下人偏了偏头,便立刻有人上前将季平扶到椅上。
待季平被扶着坐定后,弛瑜才道:“宰承也坐吧,太医很快便到。”
刘晋看季平不省人事地坐在椅中,依旧是觉得揪心,但他也没别的法子,便依言坐到椅上去,哀哀叹息道:“陛下真要如此吗?”
弛瑜不知刘晋的意思是“真要重启女子科举”,还是“真要不顾伦理,不顾天下,不顾老臣们的性命”,便只应道:“朕不仅要男臣效忠,也要有才德、有远见的女官效忠。朕知宰承与长史官皆是国家柱石,朕愿听从二位的谏言与教诲,共同为大南创太平盛世,然而仅此事上,朕不能松口。朕知长史官的意思,是要朕先安民心,再谈尊卑,可如今男女的尊卑早已不是天下安定后才去解决的民生之事,如今尊卑就是民心,朕身为女帝,只有解决了男女尊卑才能真正安稳民心。况且元帝开放女科失败,后世都会以史为鉴,若朕此时真生下皇子退位,那元帝的改革便会永远被认为是‘行不通的’,女子将难有翻身之日,大南的这段历史也终将会被看做‘女祸’一场。正如长史官所言,元帝何等的文治武功,难道就该千秋万代背负骂名吗?二位爱卿口口声声忠于大南,可真到那时,大南还是您二位入朝时的那个最初的大南吗?宰承,您可还记得董蓉大人,可还记得与您一同站在朝堂上的女官们,难道当时连您也瞧不起这些敢为人先的女政客吗?”
刘晋抬头看向弛瑜。这是他教出来的学生,软弱、谦卑、自敛锋芒,却又精明、贤能、王气慑人:“陛下,臣从未瞧不起女官,可陛下可曾想过,这世间有多少女子是瞧得起自己的呢?陛下企图使男女平权,可又有多少女子是想要争取平权的呢?陛下认为后世都会以史为鉴,现下又何尝不是后世呢?臣与季大人苦口婆心,皆是真心为大南、为陛下。曾经女子入不得学堂,元帝失败后民间已更是忌讳女子读书识字,董大人她们的前车之鉴,也会使天下女子对书本、对学识心生畏惧,如今太多女子只求女红纱纺、相夫教子、安然一生,这样的一群人,陛下扶得起来吗?不是臣等置天下女子于不顾,只是陛下可曾想过再次失败之后的下场?大南会成何模样,天下女子又会成何模样?臣等想的是最坏的结果,也求陛下顾全大局,万事求稳,切莫兵行险招。”
话到此处,未及弛瑜应答,便有通报道“沈御医到”。此次季平的伤并无大碍,此时已有转醒的迹象了,弛瑜本未打算劳动沈御医,想着传唤一位太医即可,不想他老人家听闻是御书房便又自己揽活儿了。
弛瑜见沈御医进来,便如往常般立刻亲自去扶,沈御医也依旧又是惶恐又是乐呵地被这小皇帝搀扶着到病患身边,又掐又按地一阵捣鼓。
弛瑜站在一旁看了看,又回到几案边坐下,也不避讳沈御医在场,便应刘晋道:“宰承心系大南,得忠臣如此,朕心甚慰。诚如宰承所言,朕身处此位,理当万事求稳,可朕原本也不是冒进之人。宰承以为朕该生下皇子退位,可这便稳妥吗?元帝正是传位不慎才使天下成了现在这番模样,若朕匆匆生下皇子退位,那与元帝何异?若女官一事朕就此罢手,天下还要等多久才能等到又一个愿意为女子做主的君王?若朕不试一把,朕或许就是天下的最后一任女帝,若朕奋力一搏,那哪怕传位给皇子,几百年后终将还会出现下一任女帝,到那时,才是男子女子真正能共同议事的时候。朕从未想过一朝一夕改变一切,只是从此朝堂上或许会有零星几位女官与众臣共同议事,宰承以为,如此众臣可能容下?届时若真如宰承所言,女子皆畏惧书本与学识,或是为舆论和家族所迫而不来应试,那么就当朕所做的一切都是场笑话,朕再不做任何挣扎。而若此番尝试致使民心尽失,又不曾得一位女官入幕,那么朕,愿意让位给甄王,以求大南不至倾覆,如此可好?”
弛瑜这是为使刘晋松口而口不择言了,她是觉得不论如何也不至于无一人应试为官,才许了这种承诺,可话一出口却又想着万一呢?若真无女子应试,或是无女子中榜,那她失了民心又无人庇护,膝下又暂无子嗣,如此便只能依言让位给大哥,到时大哥、三弟与成辞之间会有着何种诡斗,成辞得权后又会做些什么?
弛瑜想着打了个寒噤。她也想过不如直接将成辞的阴谋告知刘晋,但想想还是不妥——她没有成辞曾经试图陷害大哥的证据。孙七算是此事唯一的人证,但孙七现在是弛瑜的人,他的证言刘晋怕是不会轻易相信,何况成辞与弛臻是亲父子,如此骇人听闻之事说出来要人如何接受?然而现实却确实是比戏中唱得还要精彩繁复。
弛瑜话说得掷地有声,然而说完便开始心慌了,兀自在心里理着这些。刘晋也不言,暗自思量着弛瑜开出的这个条件——在他眼里,弛瑜大概是正静默着等他答复吧。
在这之前弛瑜从未想过以此为筹码与刘晋商议,只是话到此处便一口将这话带了出来,不想却着实是说了句值得让刘晋有所撼动、细心考量的话——若无女子考中,弛瑜让位男帝,这必然是好事;若真有女子考中为官,女官在朝,弛瑜便终于不再是空壳一具,如此也不必担忧如果接连生下皇女该如何,弛瑜的权势应当可以支撑到皇子出世,不久依旧会是男帝当权,大南依旧可以稳固,只不过苦了考中的女官们——细细一想,似乎这才是最为稳妥的计策,但真要开放女科,风险依旧不是没有,得再想个什么法子……
御书房内一番静默,在弛瑜尚未理出个头绪时,却听刘晋终于开口道:“愿陛下记得今日这番承诺。臣可以为陛下安抚朝堂,让陛下放手一搏,但若真无女子应试,愿陛下依言退位让贤。”
弛瑜闻言终于也顾不得万一了,即刻应道:“君无戏言,爱卿不负朕,朕也绝不负爱卿。”
刘晋也点头,拱手作揖道:“只是,臣还有一事,想请陛下听臣一言。”
弛瑜忙道:“爱卿但说无妨。”
“如今皇后病重在外,陛下后宫之中仅有一妃。陛下要行大事,不可膝下无子嗣,臣愿陛下广纳新妃,早日为大南诞下皇子,稳固大南根基。”
弛瑜闻言一怔,季平微微转醒,沈御医忍不住要笑出声。
朝中事沈御医懂不得太多,但弛瑜若有了孩子,他怕是最高兴的。他一生无妻无子,只看着弛瑜长大,弛瑜又丝毫不摆架子待他极敬重。他虽顾忌君臣之礼,时常对弛瑜的敬重感到惶恐,私心里却是将弛瑜当做孙女般疼爱,若弛瑜有了孩子,无异于让他在有生之年见着了曾外孙辈。
弛瑜怔了一下,想说这是自己的家事,然而想也知道这不是一句“家事”搪塞得了的。弛瑜的肚子迟迟没动静,满朝文武急了怕不是一天两天了,此时刘晋不是突然难为她,而是这事她确实该急了。弛瑜也明白刘晋怕是想尽可能找个万全之策,此时弛瑜的肚子是一个很大的筹码。
当真是到了天下局势瞬息万变的时候了。
刘晋最在乎的是永远是大南的存亡,他才是那种不易主的人,若是大南倾覆,刘晋或许会随大南一同去了。弛瑜这才反应过来,对付这种软硬不吃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接受他所有的条件,尽可能地让他满意,他才会同意你要做的事儿。
得臣如此,倒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朝堂不会成了皇帝的一言堂,万事都有个把关协调,真正做到稳中求胜。
只不过,皇帝会累点。
弛瑜缓缓出了口气,认命道:“宰承所言甚是。朕正有意广纳新妃,这些事情,宰承大可宽心。”
季平早已有了些意识,一路听到此处,也明白了个大概。他知刘晋为人的严谨,既然刘晋已经应下,想必是已与陛下协商妥当,不会使大南陷入危局,然而他不知陛下与刘晋究竟说了些什么,开放女子科举也终究不是他所乐意见得的,遂缓缓摇头,叹息不停。
而弛瑜此时甚至无暇考虑答应刘晋的这一条件意味着什么,她暗喜着在几案下握了下拳头兀自庆祝,又开始思量着开放女子科举的最后一步——
她该去找那个代自己主持殿试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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