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后,弛瑜让阿阳给她多备了几条帕子。
阿阳心下疑惑弛瑜的手帕怎么用得这么快,但也没多问,利索地应下了便要去准备,却听得弛瑜又叫她道:“还有,宣刘晋和季平。”
阿阳回身欠了欠身子,又利落地应“是”。
立秋之后便是科举,弛瑜真心不想面对刘晋和季平,这么拖着拖着便已是大暑了。
这些天里她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次,自己应当怎么说,二位老臣会是什么反应,之后自己又要如何应对,但每一次走到最后都是死胡同。她也想过要不要分别召见刘晋和季平,可思来想去分别召见似乎也没什么意义,说不通的依旧是说不通。
但终究要试一把。
等候刘晋和季平时,弛瑜摊开宣纸,抽空给韩亭西写了信。这一次她写了昨日生辰宴上白绫的女裙如何绮丽,仪态如何大方,与子伦又是如何恩爱,却是没提自己昨夜是如何与子伦商谈的。
确实,最后子伦与白绫站在一起时,在旁人看来委实算得上恩爱了,想来京中的风言风语从此也会收敛些,只是个中滋味依然仅他们二人自己知晓。弛瑜也没奢望子伦一朝一夕便能接受白绫,但是子伦愿意试试,那就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描写白绫的女裙时,弛瑜用尽了肚子里的墨水,却觉得自己的笨笔写不出个中一二。“霓裳羽衣”写不出那般质感,“锦衣华服”又写不出那份灵动,“炫彩流光”倒是有点意思,可忆及那亮蓝的裙裾,金黄的腰带、交领与头饰,还有那些恰到好处的祖母绿吊坠,便又觉得差了点味道。
她又想起了在慕金楼初见时,尹人一袭红衣美艳的模样,那时她也曾如现在这般心情,想像幼时一般穿起女子衣裙。
可裙装这么美的东西,太久没穿,便真的穿不起来了。
上朝时穿不得,练功时穿不得,出宫时穿不得。或许在后宫时可以穿穿吧,但弛瑜总觉得现在的自己穿上女裙想必看起来不伦不类,换来换去也委实麻烦,何况她的后宫名义上是还剩个尹妃,实际上却是半个妃子也没有的,她若去,顶多是看望杨家母女罢了。
说来也是怪,她这么个清心寡欲的皇帝,怎么就有了“极好男色”的名声呢?
弛瑜微微叹了口气,终于写完了信,落了款。
正封函时,阿阳通报了宰承大人、长史官大人到,弛瑜便立刻起身到案前坐定。
二位大臣是作着揖,低着头走进来的,而后便行了三叩九拜之礼。
弛瑜端坐着等候两位鬓角苍苍的老者对自己行完大礼,道了声“赐坐”。
弛瑜登基后并未任刘晋为太傅,一方面刘晋从她约莫十六岁起便不再教什么,全凭她自个儿看书,另一方面弛瑜也不敢再给刘晋哪怕多一分的权利。总之刘晋早已不算是她的老师,弛瑜也不觉得老师对她会有什么师生情可言。
就像弛瑜待子伦那般,如今的老师也将与弛瑜的界限划得清清楚楚。
刘晋与季平谢了陛下赐坐,而后便坐到了一旁檀木椅上。
弛瑜想了想,开口问道:“二位爱卿为我大南臣子多少年月了?”
刘晋比季平位尊,便先拱手应道:“臣于南乐三年入朝为官,如今已有三十五年了。”
季平不明白弛瑜怎么突然这么问,但也应:“臣于南乐六年入朝,如今是三十二年了。”
弛瑜点点头,又问:“那二位爱卿可还记得当初为何出世?”
刘晋依旧应答得很快:“为万民,为苍生,为侍明主。”
季平隐约觉得不对:“为使后世有史可鉴,为使天下有史可依。”
弛瑜看起来没什么不安的小动作,但确实有着一些不安的小心思:“那么依二位之见,女子算不算万民和苍生?”
季平心下一惊,险些抬头直视弛瑜,刘晋倒是冷静得很:“陛下,无女子则无万民,女子自然算得苍生。”
弛瑜便先望向他:“宰承大人出世,也是为天下女子吗?”
刘晋拱手道:“陛下,臣不敢妄言。臣当年入朝为官,确是想辅佐明君,共建大南盛世。若能边疆归依,国泰民安,则男耕女织,其乐融融。臣出世为官,乃是为了天下人。”
弛瑜皱起眉头:“那敢问宰承大人,那些出生便被溺死、烧死、闷死的女婴,算不算万民和苍生?”
这次,刘晋不能再答得那样快了。他依旧那样拱着手,缓缓道:“老臣愚钝,陛下想说什么,便直说罢。”
弛瑜本想再兜一会圈子,但她兜圈子的功夫几乎都是从刘晋这学来的,这一番关公面前耍大刀,让她有些绷不住了。她顿了顿,在心里叹了口气,索性直接道:“朕想重新启用女官。”
“陛下万万不可啊!”听到此处,季平先忍不住起身跪在了弛瑜面前。
弛瑜忙伸着胳膊把掌心向上抬了抬:“长史官莫要如此,起来说话吧。”
季平哪里肯起来,依旧跪道:“陛下,我等皆是大南老臣,对大南的忠心日月可鉴。如今大南国运渐衰,正是因着三十八年的阴阳颠倒啊!”
弛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刘晋,终于有机会问他们道:“二位爱卿当初愿入朝为官,必然是信服于元帝的文韬武略,朕以为您二位才是最能明白女子并不比男子卑微的。”
未及刘晋开口,季平便叩首伏跪道:“陛下,女子从不比男子卑微,然而女子有女子应当做的事,男子有男子应当做的事,各司其职,才是正统那!元帝文治武功已非凡人所有,如何能与民间女子相比拟啊!”
弛瑜皱眉,她不明白了:“长史官大人,力气大的女子依然可以耕田,细心的男子依然可以纺织,女耕男织未尝不可。”
“陛下,力大的女子毕竟是少数,男子心细也绝非常态,天下多得是男耕女织。若阴阳倒置,女子在田间耕作,男子于茅舍织补,必定是要遭人耻笑的呀!”
弛瑜觉得不能接受:“可身为少数,便应遭到耻笑吗?长史官大人可是读书人那。”
“臣是读书人,可世间又有多少没读过书的人呢?如何让这些人不对少数加以耻笑呢?陛下,千百年来的积习,可并非一朝一夕便能改变的呀!”
“长史官大人的意思朕明白,朕也正是明白个中道理,才恢复了太子制度。朕并未打算一朝一夕改变女子的现状,朕只是想一切从朕手中开始——不,元帝时便已经开始了,母皇没能守住的那个大南,朕想重新起步。”
“陛下难道忘了当年女官们的下场了吗?”
弛瑜又说出了对魏夫离说过的那句话:“元帝做不好,朕便做不好吗?”
话到此处,刘晋总算在一旁开口道:“陛下,当年元帝战功赫赫,斩暴君,救万民,天下百姓对其感恩戴德,如此威严方可开放女子科举,使女子入朝为官,可如今的陛下呢?”
只不过是个继承皇位的空壳罢了。
这话季平是不敢说的,刘晋却敢,他太熟悉弛瑜的性子了。
弛瑜静了良久,又开口道:“只要二位不在朝堂上加以为难,众臣便极少会有异议。”
季平慌乱之下愈发声颤:“陛下究竟何故铤而走险?难道就不怕朝廷倾覆吗?”
弛瑜恳切道:“魏老将军将保朝廷安定,待二位应下后,朕便任其为军机大臣,统领宫中侍卫。他任此职,想来无人不服。”
“那陛下可曾想过民间如何?陛下方恢复太子制,如今又要重启女官,如此言行不一教天下人如何看待陛下呀!”
“长史官大人放心,朕恢复了太子制度,下一任天子便必定是皇子,此事朕说到做到。朕今日诚心与二位爱卿相商,便说些朕的心里话。”弛瑜束了束手,愈发沉声道,“朕好生想过,南乐年间元帝何等威严,为何世间还是男尊女卑,就连女子科举的乡试也是看在元帝的面子上才并未对女子多有偏见。女官入朝后皆是空有朝堂地位,在世人心中却是不伦不类,就连婚嫁也成问题,比起穿着朝服抛头露面的女官,王公贵族更愿意娶一个三从四德的深闺女子。可以说当时人们所真心敬重的女子,只不过元帝一人罢了。所以,朕以为最开始便强行使女子得以为帝长远来看并无意义,皇族是皇族,民间是民间,若真要改善女子现状,只能自下而上,皇族可以男子继位,但是民间不能永远如此,也是直到民间女子的地位上来了,女子为帝才真正有意义。”
季平不曾想弛瑜竟想得如此深入,闻言便更是惊惧:“陛下这是要与天下男子为敌吗?是要让天下女子与男子为敌吗?是要继续割裂世间阴阳吗?”
弛瑜听明白了季平的意思,便道:“望二位爱卿莫要误会,张氏皇族是真心想要不论男女、贤者继位的,元帝传位于母皇是以为母皇比起廷王更能庇护女官,而母皇传位于朕……怕是因为朕是她最宠爱的孩子吧,哪怕朕是男儿身,母皇依旧会传位给朕。张氏皇族从未想过与天下男子为敌,朕也从未想过要这世道变得女尊男卑,朕只想为低到泥沼中的女子们谋一条出路,使男子女子最终得以平权,这不也正是爱卿想看到的阴阳和谐吗?”
“可陛下可知诏令一出,世间会如何动荡!陛下之所以还安坐龙椅,不正是因着恢复了太子制吗?如今又何苦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呢!”季平说着愈发失态,就连刘晋也厉声提醒他“莫失言”,可他如若未闻,用拳头锤着地面道,“陛下此时恢复女科,不仅是要害了新的一批女官,也是让千万赶考书生愤慨心寒,届时天下人要说张氏皇族贼心不死,妄图以女子治国,那里还会有有识之士真心辅佐大南?男尊女卑或许无道理可言,但早在世人眼中扎了根,如今内忧外患,大事未平,绝非太平盛世,这还远未到能议论男与女、尊或卑的时候啊!”
季平说着向地上猛一叩首,便磕出了鲜血。弛瑜心下一惊,立刻起身道:“长史官有话同朕说便是,何苦如此啊!”
季平抬起头来,很快被血蒙住了眼睛,身子也抖如筛糠。他望着这尚且算是年少的帝王咬牙道:“陛下与臣说心里话,臣也与陛下说真心话。臣一日为南臣,便终身为南臣,哪怕对陛下曾心有不忠,也是为大南的江山社稷!那日陛下恢复太子制,臣敬陛下贤德,也愿此生忠于陛下与未来的新帝。今日为陛下,为大南社稷,臣必当竭尽全力阻止陛下,若陛下执意如此,那老臣只能以死相谏!”
季平说罢便用尽了力气将头撞向地面,弛瑜见状跨过几案一个箭步向前,猛地一脚将季平掀了起来,做出一脸惊怒模样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长史官何苦用性命要挟于朕!”
季平闻言便知弛瑜未曾改变心思,心下一阵哀恸,血泪相和流下:“陛下恕臣无能啊!”
弛瑜一怔,见季平嘴巴一紧,才知他这是要咬舌自尽,忙俯身掌根一用力在季平后颈敲了一下。
这一下不重,但正中穴位,季平立刻昏睡了过去。
弛瑜知道这一次可能会三人各执己见、不欢而散,但真没想到竟会成了这样。
看着季平躺在地上,弛瑜一时愣住了,再回头看见刘晋也站了起来,同她一般愣在了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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