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兵。”尹人从窗口看着她，答得简短。
弛瑜第一反应就是不信：“你找他借兵？”
尹人瞧弛瑜这个样子，没来由又是一阵无名火：“对，而且我借到了。”
“借了多少？”
“几十人吧。”
“他怎么会借给你的？你借来做什么？”
“张弛瑜，”尹人突然连名带姓地叫她，脸面上的阴沉几乎能吓到一旁的阿阳，“你每次见我都要像审犯人一样吗？”
弛瑜一顿，记起之前的事，目光不由得垂了下去：“之前的事……是我不好，对不起。”
阿阳发誓，这是她头一次见少爷脸上的阴霾散得这样快。
尹人虽说心里的气散了，可他觉得也不能这么快给弛瑜好脸色，于是把脸一撇不去看她，嘴上冷冷道：“有话到轿子里来说吧。”
弛瑜自然不介意他脸上的阴晴不定，只道：“我不累，就这么说吧。”
“我知道你不累，”尹人觉得头痛，“可是如果让弛臻发现我与你在这儿相见，我就完了。”
弛瑜立刻撩开下摆钻进轿子里去，留了阿阳一个人左看看右看看，瞧见马车后头还有个面熟的，好像姓田，于是上前打听道：“哎，田大哥，你们这是要去哪？”
田韦又喝了口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搞得阿阳好生尴尬。
弛瑜进了轿中，才发觉这轿子确实是小，尹人坐了大半的地方，没有要让开的意思，她只好紧巴巴地坐在很小一块座位上：“如果被发现我与你相见会让你有性命之忧，那我……是不是不该来。”
“不是，我早知道你一定会来。”尹人说着抚上弛瑜的手背，“即便被发现了，我也有的是办法应对，你放心就是了。”
弛瑜低头看了看在自己膝头交握的两只手，顿了一下，忽而又想将手抽出来，但尹人这时突然用力把她的手抓住了，脸上笑吟吟道：“刚才不动，现在抽回去做什么？”
弛瑜的力气比他大了不知多少倍，可闻言也把力气卸了，由他这么握着，喉中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迟疑着开口道：“不然……你别走了，留在我身边吧。”
弛瑜越说头低得越深，尹人也不得不侧低着头才能欣赏到她的表情，一双大眼睛明亮如月下的水波：“你知道我要去哪吗？”
弛瑜察觉到尹人眼神玩味，便也不愿忸怩着让他看笑话，索性抬起头来应道：“你迟迟不愿告诉我，说明你带着弛臻借给你的几十名私兵，做的不会是我能同意的事。”
“你怕我做出那些你认为丧尽天良的事，所以想把我看在身旁？”
“是……但也不全是。”弛瑜吐出一口气，决定把话与尹人说清楚。这些话她当初对刘子伦是不敢说的，但是现在她觉得对尹人可以，因为尹人是听得懂的：“尹人，你之前说的不错，我心里并不是没有你，可现在我的事情便是国事，我已经到了这个位子上，一切都不能是儿戏。我心里有你，但我不愿、也不能与你如寻常夫妻那般缠绵、恩爱。你总认为我过分仁慈，但即便如此我尚能震慑朝堂、稳定朝局，使满朝文武尚不敢有异动，可如若我真与你醉心于朝朝暮暮，我怕我会比现在更加软弱。我不能如你那般聪慧，刀山火海如履平地，这些日子里我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害了满朝文武和天下苍生，这些事耗尽了我的精力，再没有更多的分给男欢女爱之事了。尹人，我确实很喜欢你，但我不打算更加喜欢你了……你能明白吗？”
弛瑜以为按尹人的脾气，应当是会发怒的。她抬眼去看尹人的表情，只觉得尹人在思索什么，辨不清喜怒，可不过瞬息，尹人便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眼神几乎说得上是温柔：“你想把这种感觉压制住？那你应当希望我走得远远的，不然你只会越来越喜欢我。”
这么厚脸皮的话，大概也只有尹人说出来才会让人觉得毫不轻浮，弛瑜摇摇头：“走不远了。你我之间的纠葛已经太多了，而且我也不太可能……把你当敌人看待了。我不想让你再去接触那些危险的事，也不想你离我太远使我不得不提防于你。我对你心生爱慕，所以我希望能时常见得到你。虽不能与你日日举案齐眉，甚至……不能做到一生一世只一双人，但也愿一生相敬如宾，永记此情。你的妃位我并未去，你依然可以住在栖灵宫。若你愿意，你可以成为尹妃，若你不愿，你也可以依旧是我的一个谋士，这些都随你。”
“就是说，一来，你想看着我不让我跑远了；二来，你喜欢我，想我留在你身边？”尹人笑吟吟总结道，“你倒是也学会嘴甜了，不像以往只懂得惺惺作态，我差一点着了你的道，真的要留下来。”
弛瑜顿了顿，听得出尹人这意思是不打算跟她回去，于是也更认真了几分：“如果是因为我之前失手打了你，你要我如何赔不是都行，如果是有别的原因……我既不能许你一世恩爱，自然也不好强求你留在我身边，但倘若你一定要走，我希望你先告诉我方才你去甄王府做了什么，借兵后要去何地……这不是审问，而是只有你将这一切告诉我，我才能说服自己对你不设防，否则我只能永远提防于你。”
“我一直希望你能完全信任我，相信我不会对你不利，哪怕我什么都不解释。可仔细一想，我确实喜欢的便是你这个事事都要过一遍自己的脑袋的性子，认真得不怕累死自己。”尹人见她一番话说得认真又小心，生怕又惹了他不开心似的，不由得心情大好，温和得几乎说得上是宠溺，“我告诉张弛臻我想投奔于他，装作庆后裔在民间为他集结势力，借了他几十私兵用以防身。如今动身是先去集沙岸待些日子，然后去南泽的苓州。”
信息量太大，弛瑜不得不静住片刻思索清楚这话里的意思——尹人当着大哥的面捧自己上位，如今说要倒戈大哥竟信了；他本人确实是焦桀后人，那么说是装作庆后裔集结势力，其实就是要作为庆后裔集结自己的势力；防身这种事雇佣些江湖游侠便是了，借兵借到了甄王府也确实奇怪；集沙岸是南方最大的一支义军的所在地，还有，南泽苓州……这地方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没静住太久，弛瑜便思量着开口：“所以孙七母亲的事，你不是没来得及解释，你是故意要我误会，赶你出宫，这样大哥才会相信你是真心投靠他……不对……”弛瑜想着头疼地掐了掐眉心：“如果你告诉他你就是尹妃，倒也用不着说是因为我赶你走了，直接说是受辱于我便是了，这倒确实是深仇大恨……所以你当初要入宫，也是算好这一步了？”
“算是吧。除此以外入宫也有些别的好处就是了。”
“然后你骗到了大哥的私兵，要去集沙岸集结自己的势力，那些私兵可以保护你的安全，但一定还有别的用处，”弛瑜说着抬眼看了尹人一眼，“是他们作为大哥的私兵可以发挥的独特的用处。你说先去集沙岸待一段时间，就说明你拿下集沙岸义军不打算耗费太多时日，而南泽苓州……怎么这么耳熟。”弛瑜还是没想起来。
“呵呵，”尹人笑着摇头，“小瑜儿你知道吗？你比这世上其他所有人加起来都要有意思。”
这是弛瑜头一次知道尹人还给她取了“小瑜儿”这么个爱称，只觉得这个略显甜美称呼与她很是不相称，刚皱了眉头想让他别这么叫，便被尹人在眉心一戳：“动不动就皱眉头，做你的眉毛还真是累。你倒是可以再想想那个‘独特的用处’是什么。”
“不想了，这已经不是我能想出来的了。只是你可曾想好了，拿下集沙岸义军后该做什么，”弛瑜说着将一直被尹人按住的手反了过来，也回握住了尹人的手，“集沙岸现在的头领应当是孟广毅，也是近几月里才壮大起来，如果说南方义军往集沙岸集结的原因是你，那我便明白一二了。你说在集沙岸待的时间不会长久，也就是说没打算与孟广毅一山二虎，你是打算直接扳倒他，那么到那时你便是义军唯一的首领，你拿着这样的身份来帮我，是要置追随你的那些弟兄们于何地呢？”
尹人低头看着放在弛瑜膝头的两只手，脸上的笑慢慢淡了些，口中道：“想不到你我第一次这般双手交握，竟是你为了你的芸芸众生向我求情。还是一帮高喊着什么‘天下男权’想将你碎尸万段的芸芸众生。”
“尹人，若我的气量真的小到容不下这些人，那我便不用做这个皇帝了。他们高喊‘天下男权’，我便尽力做得更好，他们打来，我便打去，平定反贼有的是办法，可若他们将性命托付于你，你却故意一路带着他们走向消亡……也未免过于惨烈了些。”
“呵，陛下是君子，我不是。光复大庆，天下男权？本就是起于荒唐的一支义军，我不介意让它在我手中荒唐地消失。我这个庆后裔有意义吗？按他们所说的‘男权’，庆在南璇帝杀光焦桀所有的皇子时就已经消亡了。虽说我不太喜欢周这个姓吧，但我姓周，与焦氏何干呢？夏轲老儿因着一个执念一定要将我看做焦桀血脉，把我关在慕金楼这么许多年，陛下又凭什么要我原谅这些人呢？”尹人分开弛瑜的五指，与她十指交握，他虽说发了狠，却也并不是因弛瑜的话而恼怒，“陛下，大慈悲从来救不了自绝的人。你一口一个‘大哥’的叫着，可张弛臻方才对我说，杀你，不用留情。我没有你那般气量，我恨不能当时就杀了他。你想做善人，我拦不住，那你便做去，可若有人欺你善，我必以十倍恶还之，你也同样拦不住。”
弛瑜没有挣扎，就这样与尹人十指交握着，掌心却是微微出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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