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人故意将时限卡得这么急,确实也是不想给弛臻更多细思量的时间,虽说他的一番说辞再怎么思量也找不到什么漏洞,但时间拖得越久,弛臻便会越犹豫。
他想过万一弛臻跑去与成辞商议,事情是否更加复杂,但想想还是觉得随他去了。一来哪怕成辞得知此事,也是看不清事情全貌的,最多不过是多了个人与弛臻一同犹豫着;二来若成辞真惧怕万一,不借兵给他,将他当做反贼囚禁,他也依旧另有对策。
但第二日一早,弛臻在房门前将名册交到他手上时,尹人明白弛臻对他的信任程度甚至超过了他所预期。
或者说,或许因着葫芦口一役的惨败,弛臻更为执着于自作主张了,这对弛瑜和尹人来说倒是件好事。
天还泛青,犹挂着几颗星子,尹人看了看手上的名册,立刻矮身道:“小人万死不能报殿下之恩!”
弛臻在他跪下前上前一步将他扶了起来:“先生莫要再跪,如今良策出自先生,我大南社稷更要仰仗先生,本王才是那无功受禄之人那!”
尹人想着“你倒清楚”,眼中血雾却是又浮了起来:“得主如此,我复何求?”
“先生言重了。先生此去,再见不知是何年月,有句话,本王还是想先问过先生,”弛臻说这话时显然还是犹豫了片刻,而后心一横,又凑近一步,附在尹人耳边低声问道,“最后起事之时,是否……必得取弛瑜帝性命?”
尹人听着身上一颤。
他怕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没笑出来,皱着眉头沉声问:“殿下这是何意?”
尹人看得出,虽说弛臻一口一个“先生”地叫着,其实也不过是与他各取所需,这般演技骗骗别人倒也罢了,在他面前是拙劣得上不了台面的。只是弛臻如今这时的模样,便真不像是演的了:“她毕竟是我妹妹。她如今已然称帝,也未曾想过要我性命……”
“她使我蒙受奇耻大辱,若能让她生不如死,倒比起直接杀了她更解我心头恨,可若她活着,殿下绞杀反贼后如何称帝呢?”尹人说着伸手按住弛臻的腕子,用了些力气道,“弛瑜帝毕竟还是女人心性,骨子里是天生的软弱,您却是铮铮男儿,是社稷正统。殿下,切莫妇人之仁。”
弛臻闭了下眼睛。
他为这个皇位已经挣扎了太久,他早已明白有朝一日自己大权在握时必然会杀了弛瑜,所以弛瑜在最后关头奋起反抗,在他心里倒也是被逼无奈、理所应当的。他恨弛瑜吗?其实说恨也恨,说不恨也不恨。因为比起弛瑜,他更恨自己的天资平平,恨天命不让自己有弛瑜那般的才华,他也恨母皇如此偏心,一分一毫的爱都不曾分给他。他对弛瑜有过对妹妹的宠爱,后来更多的是对妹妹的嫉妒,但他也知道妹妹没做错什么,妹妹从来都那么平和、安静、天赋异禀。虽然如此,但必须杀了妹妹。
可接受是一回事,动手是另一回事。
如今尹人一旦离去,便是箭在弦上,若一切能如期实现,妹妹便要因自己而死了。
“先生说得是。若真有那么一天,先生不必留情。”弛臻退后一步,作揖道。
弛臻为尹人备了马车与干粮,趁天未完全亮起,送了尹人从后门出行。往后几日,挑选出的几十名私兵将陆续按各自的线路赶往集沙岸,以免引人注意。
“主仆”二人再三道别,直到尹人的马车完全离了视线,弛臻才回到院中。
几个当值的侍卫站在门前,弛臻招手让最前面一人近前来。
这时的弛臻有着从未有过的冷静,尹人的计策让他觉得一切都是有望的,连夜的思索也让他觉得自己这次应当是做对了选择。他按住这侍卫的肩膀,低声道:“重耳,我之前告诉你的,你可都听明白了?”
重耳抱拳,干脆道:“小人明白。”
弛臻点点头:“好,日后你便领着名册上的人好生保护那位公子的安全,可若是他做了什么与计划不符的事……立刻杀了他,不必提前告知于我了。”
而另一边,沈嘉、戴舟在前面驾着车马,尹人坐在马车中,田韦、戴武各驾一马跟在后头,五人如此行进着。
这是尹人安排的。沈嘉与戴武不和,二人必得分开;戴武、戴舟心有不忠,不能让兄弟俩一组行动;戴舟知文识字,沈嘉灵活机动,二人走前面领路;戴武身强力壮,田韦心思缜密,负责断后。
而尹人本人,顺着沽江北上走一遭,骗了人,骗了马,骗了车,骗了粮,此时终于可以在轿中安生片刻。
然而马车出了京都没行出多远,便又停了。
是一男一女骑着匹枣红马,拦在了马车前。沈嘉看这大路正宽阔,便觉此二人是来找茬的,再看二人衣着也挺朴素,不像是世家子弟,于是张嘴就要怼。好在戴舟抢先一步问候道:“这位兄台何故拦我们的车马,可是有何指教?”
不待男子开口,那女子便已挣扎着要下马,口中急急叫道:“少爷在里头吗?少爷,少爷!”
沈嘉定睛一看,甚是意外:“这不是阿阳吗?”说罢回头探着脑袋贼贼地笑着对田韦挤眉弄眼:“嘿,看,阿阳!”田韦把头一撇,喝了口水。
阿阳下马下得急,马又太高,险些没有站稳,好在弛瑜扶了她一把。阿阳没规矩惯了,也没管弛瑜,落了地便跑过去掀轿窗的帘子,趴在窗口又惊又喜道:“少爷少爷,阿阳可算是见着您了,您都瘦了!少爷这又是要去哪,这次带我一起吧?”
弛瑜兀自翻身下马,将马拴在道旁树上,也往那轿子走去,正听见尹人说:“她怎么欺负你了,让你这么想跑?”
还未听阿阳答话,弛瑜也已到了轿窗边,顺口应道:“或许是在我身边待得太闷了吧。”
阿阳闻言忙道:“不不不,阿阳不敢。”
弛瑜也没再纠结这事,只看着窗口中的尹人,皱眉道:“你去甄王府做什么?”
片刻之前,弛瑜又接到新的一批密函。
这些日子她也发现了,慕金楼安插在宫中、府中的这些下人确实写得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些纸卷上写的说是密报,大多更像是这些下人每天的记事罢了,确实并没有出生入死打探情报,也怪不得能藏这么些年没有露馅。
但是这些也并不能说全是没用的,尤其是对尹人这种人来说,或许下人不经意间写下的一句话,就足够他做好大一篇文章了。
弛瑜想着抽出其中一份,解了绳条展开。
“少爷带四人前来,长跪于殿下身前,低声言事。又与殿下入室攀谈,夜宿府上。寅时五人一行驾车带粮而去。”
弛瑜皱眉,又看了看另一只手上刚解下的绳条,上面写着“甄王府”。
弛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喃喃道:“哪家少爷敢在这时去大哥府上议事……”
朝中刚刚安定,前路扑朔迷离,各路大臣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大哥那些所谓的朋友也多是见风使舵、首鼠两端之人,他们若敢这个时候与大哥长跪议事……怕就是想好一举扳倒她的点子了……
弛瑜想着摇摇头——不太可能。
那么写这条密函的人为什么不说清是哪家的少爷呢?如果是不认识,那说明并不是与大哥相熟络的那几个朋友,那么用“少爷”称呼,只能说明是个年轻男子。
“阿阳,”弛瑜喝了口茶看向她,“你们慕金楼的人如果提到‘少爷’,大概是多大年纪的男子?”
弛瑜突然发问,阿阳倒是受宠若惊,但这话问得怎么这么怪呢:“额……我们说的少爷,当然就是尹人少爷啊。”
弛瑜差点被喉咙里的水呛住。
驾车带粮而去,必是要出城,寅时刚过,来得及。弛瑜想到尹人托阿阳带给她的那句“我想让她找到我时,她自会知道我在哪”。
更衣,备马,等弛瑜把阿阳圈在怀里一路颠到城郊时,阿阳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了。弛瑜也不知尹人他们是已经走了,还是还没到此处,而阿阳突然喊了起来:“陛下,我认得那个人,是慕金楼的,姓沈!”
于是弛瑜缰绳一扯,引着马儿横在了路中央。
这便也是万一计策不成,成了弛臻的阶下囚之后,尹人给自己留的后路了。
尹人有自信此番不太可能直接被弛臻杀掉,而万一弛臻想把他关起来从长计议,第二日一早慕金楼的密函便会如期送到弛瑜手上,若弛瑜得知他进了甄王府便没能再出去,总归会来救他的。
而若是计策成功,弛臻放了他,那便应当是如今的场景了。弛瑜如他所料出现在了他眼前:“你去甄王府做什么?”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