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纷纷扰扰几时休

小说:不戏言 作者:由天
    翌日清晨,大徳寺。

    何能背起了行囊,向德仁方丈辞行。

    德仁方丈依旧是那副模样,嘴弯弯,眼弯弯,微微地笑着:“你心意已决?”

    何能矮身跪道:“师父,与活佛论道尚不可能,但如今既能与半仙同行,徒儿便想千里追随,以求悟道参禅。”

    德仁点点头:“你既如此,为师便不再留你,佛路长远,多加衣衫。”

    何能再三叩首,而后起身,迈出了大徳寺的寺门。

    何能是在城门外的小路上等到了周老道的。

    彼时周老道一身尘土,头上都是不知在哪里粘到的茅草,真像是刚刚遁地出来的样子。他逃跑心切,出了城门便一路狂奔,奔了半响才发现自己身后跟了个小秃瓢。

    周老道看着何能皱了皱眉头,又撒腿向前跑去,跑了一段再一回头,发现何能还在身后。

    他不干了,叉腰怒道:“你不是大徳寺的那个沙弥尾吗?跟着我做什么?”

    何能双手合十,颔首道:“半仙周身仙气萦绕,小僧愿与半仙同游,以求悟得天道。”

    周老道乍一被夸有些得意,但根本不想这个小拖油瓶子一道,遂低头看着这个小和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是,你修佛,修的是来世成佛,我修道,修的是今生成仙,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呀!”

    “小僧自记事起一直在大徳寺清修,慧根已结,如今也是自己决定出寺苦行,半仙道行甚高,便不妨日后同游,相互讨教。”

    周老道几乎抓狂,胡乱抓了几把本就够乱的头发,气道:“你快回去吧,我可没带过小孩子,一个不小心把你给养死了,再损了我几年道行,我这辈子就别想成仙了!”

    周老道说罢转身便走,何能便匆匆跟了上去,而路人见这老道士与小和尚一路同行,模样甚是怪异,遂纷纷交耳嬉笑出声。

    承隆殿内,弛瑜这几日心里也不好受。一来她自知冤枉了尹人,心下歉疚;二来阿阳总在她身边一副哀怨模样,也让她又烦闷又心虚。

    “朕不是已经派人去寻他了吗?”听得阿阳一声叹息,弛瑜终于忍不住合起了奏章。

    阿阳闻言又叹了口气:“少爷不想让您找到,那您就是派了千军万马也是找不到他的。唉……少爷那么好的人,对您又这么死心塌地,您怎么能打他呢?就算是打了他,又怎么能赶他走呢?少爷心里得多委屈啊,何况少爷他从小到大都有人伺候,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如今他一个人能去哪呢……”

    弛瑜眉心拧成了疙瘩——她本以为白绫话就够多的了,可这絮絮叨叨的本事似乎还是阿阳更胜一筹,真不知道尹人是怎么与这丫头相处这么久的……

    弛瑜想着没说出声来,倒是阿阳碎碎念道:“如今到了陛下身边,陛下又成天这副模样……唉,也不知道白绫究竟是怎么在陛下身边待那么久的呀……”

    弛瑜不知阿阳是什么意思,抬头望着她道:“朕又不凶,为何不能久待?”

    “因为陛下似乎从不说废话,永远只做正事,难道陛下就打算一辈子这样吗?这得多无趣啊……”

    弛瑜怔了怔,似乎听到了什么未曾听过的言论:“朕为何要说废话?”

    “尹人少爷说过,一个人若是不说废话,这辈子便少了很多乐趣。他确实很少解释什么,因为很多事他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只要他明白就可以了,其他人照他说的做就好了,少爷他一直就是这样的。但是实际上少爷平日里却是个多话的人,他虽说脾气差了点,又总说别人蠢,但是说起话来确实也有趣得很……”

    “的确有人常说朕是个无趣的人。”弛瑜说这话时其实是想起了刘子伦,却不想阿阳竟接道:“可尹人少爷却总说陛下十分有趣。”

    “哦?”

    “陛下和少爷都是不凡的人,所以大概是少爷能从陛下身上看到些什么我们这些人看不到的吧。唉……”阿阳说着又一口气叹出来,“尹人少爷从未离开过京城,也从未做过粗活,与我分开时脚上就起了血泡了,也不知现在他人在哪。”

    说着说着又说回来了,弛瑜听着阿阳这么唉声叹气,只觉得有些胸闷气短。

    确实是她没弄清楚真相便一巴掌打上去了,弛瑜自知理亏,也不多辩解。她明白阿阳是真不知道尹人去哪了,也正是因为真正重要的事阿阳都不知道,尹人才让她来服侍弛瑜。

    昨夜一夜长谈,阿阳对弛瑜坦白了很多,但阿阳知道也仅是尹人觉得可以告诉弛瑜的。

    阿阳说,尹人确实本是与夏老先生合谋夺取皇位的,但是后来不知怎的,尹人入宫为妃,似乎又是真心实意想要辅佐陛下了。

    阿阳说,尹人从来我行我素,刑房那日他虽说手段狠厉了些,但他心里也是痛苦的,他不是会无端取人性命的人,只是为了陛下不得不为之。那日陛下因他刑讯罪人而责骂了他,之后他一直极为消沉,就连阿阳也从未见过尹人那丢了魂似的模样。

    阿阳说,尹人之所以会背着弛瑜偷偷行动,是因为他舍不得弛瑜受委屈,他说弛瑜柔软的行事作风虽说也能成事,但总是圆满了他人,伤了弛瑜自己,所以他才总是另行计策。

    阿阳说,尹人也不想惹得弛瑜讨厌,所以弛瑜要他改的他也有在改。那日孙七行刺不成,白绫将行刺一事传信给了尹人,尹人便又写下一张字条,命人将孙七的老娘接到紫竹宫安置,并将孙七家的一头小牛杀了烧死在草屋中,一方面逼得孙七投靠弛瑜,另一方面也是想救孙七的老娘一命,却不想未及告知弛瑜实情,弛瑜便一巴掌打了上去。

    弛瑜听罢也不知该说什么。

    首先她没想到阿阳竟如此不了解尹人,尹人这个人本就是个漠视人命的人,绝不会因杀人而痛苦。第二,尹人总说是不想她受委屈,但是尹人真的太小看她了。

    尹人总以为所有人的忠心都是要用非常手段才能牢牢抓在手里,他逼着孙七对弛瑜忠诚,这固然也是一个办法。但弛瑜所希望的是,若孙七有感弛瑜这些年对他的关照,服于弛瑜的仁义品德,相信弛瑜的本事能力,故而愿意效忠——对弛瑜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忠诚。

    她身边确实需要尹人这样一个聪明人,但是尹人的手伸得太长了些,权利也太大了些,想来也是弛瑜没有在一开始就把界限划清楚、底线讲清楚,才使得他们这次的合作失了默契。

    尹人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把宫中的脉络交给了弛瑜,一切情报日后直达弛瑜手上,这是尹人的妥协,也是尹人给她的一份极有诚意的大礼。同时得知了弛瑜将白绫赐婚给刘子伦之后,尹人将阿阳派去了弛瑜身边,一来能将尹人嘱咐的事交托仔细,二来也是深知弛瑜身边没有信得过的心腹,这才让阿阳来补这个侍婢的空缺。而尹人这些举动也恰恰说明了,他并不是真的离开了弛瑜,他依旧是向着她的,那么此时尹人离开皇宫,就不太可能仅仅是赌气这么简单的了。

    你究竟去哪了,去做什么了?

    弛瑜想着将那张写有名单的布帛拿出来,看着尹人的字。

    第一眼看见时弛瑜就发现了,那字体与先帝别无二致,但后来与阿阳再三确认后,阿阳对天发誓那是她看着尹人一笔一划写下来的。

    弛瑜这才记起了令自己称帝的那道圣旨——所有人都说是先帝的笔迹,现在看来那应当是尹人自己写下的。

    弛瑜从小临摹林易的草书,如今她的字与林易也几乎一模一样,尹人若能写下这样的字体,想必是从小临了先帝的字——至于他从哪弄来这么多先帝的字来临摹,弛瑜也是不得而知。

    照阿阳所说,尹人的原话是“我想回来时,陛下自会知道我在哪”,弛瑜隐约也知道自己再怎么找也是无用,只能等着弛瑜自己出现,而在这段时间里,她要继续与那些老臣周旋,并试着培养自己的势力——比如一些不起眼的寒门学士,又比如早已所剩无几名存实亡的几位女官。

    尹人不在了,她失去了唯一一个真正能说心里话的人,这让她压力更甚,但是这依旧是她所能顶得住的压力。而且她也明白,所谓帝王,本就是该孤家寡人。

    彼时一条南北走向的江河之中,有乌篷小船正一路北上,航向顺流,疾驰如风。

    江心雾大,伴有烟雨蒙蒙,有人坐在船头,披蓑戴笠,吹着江风。

    乌篷中的人终于忍不住了,向船头这人抱拳道:“少主,夏老先生还在集沙岸等着您呢,我们好不容易在棋格镇找到您,理应尽快带您与南方义军会和才是,怎么能反向北行呢!”

    “少主?是夏老头让你们这么叫我的?”船头之人回头,露出极为精致的侧脸,正是尹人。

    另一人抱拳颔首道:“您是庆皇室唯一的血脉,如今众豪杰为光复大庆齐聚集沙岸,您就是我们追随的少主!”

    尹人笑笑,暗想这夏轲老儿果真是铁齿铜牙。

    自打弛瑜在慕金楼中毒后,尹人便与夏轲商议了接下来的几乎全部的计划。

    一方面,尹人设计扶皇女弛瑜上位,并协助弛瑜帝稳定朝中地位,如此一来这个女皇帝稍一做久,必然民间义军四起。

    而另一方面,当多股民间势力各自萌芽时,夏轲将立刻离开慕金楼前往南方,寻求可能与他们达成联盟的义军。众多势力中,尹人看中的是其中并不起眼的一支,这一支的首领孟广毅早年曾在南朝的朝廷中有个一官半职,后来因受高官打压,一怒之下辞官还乡。于是夏轲信了尹人的眼光,也是最先找到了这支义军进行商谈。

    要说这孟广毅确实也是野心勃勃之人,谁能想这曾经的南朝臣子竟会于第三任女帝上任之际在集沙岸纠结了一批人马,打着“阴阳归位,天下男权”的旗帜在多股义军中混出了点名声。

    夏轲便按尹人所说,以合作之名前往集沙岸,并在与孟广毅的商谈中表明,如今的弛瑜帝已经是南朝的第三位皇帝,且是圣旨传位之天子,若要以“阴阳归位”之名讨伐之,便要将更早的“南璇元帝”、“殷渮帝”一并打为反庆的乱臣贼子,而孟广毅本人却曾做过南朝臣子,此时起义怕并不能服众,所率义军也并不能发展壮大。如此一来若真想重还男帝天下,使天下英雄归顺集沙岸义军,那么如今他们还需要一个能代表大庆的筹码。

    “而我背后的少主,正是庆皇室唯一的血脉,当年的卓曜公主之子,焦尹辰。”夏轲如是道。

    尹人很清楚,像孟广毅这种人,既然试图起兵了,便定是自己有个皇帝梦,要他答应助旁人黄袍加身绝不可能,但这种正需要招募人手的时候,庆后裔的出现能为他带来大量的好处。何况即使有了庆朝后裔的参与,他依旧也是义军最初的首领,等到人手足够,天下先打了下来,至于最终这个皇帝是他来当还是这个庆后裔来当,依旧是两说。

    哪怕他本人糊涂,算不过来这笔账,尹人就不信他的义军中没有一个聪明人能站出来提点一下,而若是这支义军真就全是些粗人糊涂蛋,那它就没有任何被尹人利用的价值了,合作不成也罢。

    最终夏轲做得很好,孟广毅的义军倒也算清醒,联盟在弛瑜帝登基后不久很快就已达成,义军也打起了光复大庆的口号,多股势力纷纷投靠并入孟广毅的队伍中,就连远在京城的弛瑜也在奏章中看见了“南方义军有抱团之势”的字样,只是那时她还不知道这是尹人的手笔。

    尹人此次出宫远走,确实也不单单是负气,即便弛瑜不赶他走,他也是要找借口去一趟集沙岸的,“光复大庆”的旗号打了太久,人手也渐渐富足,差不多也到了他这个庆后裔真正露面的时候了,到时义军的气焰将会烧得更盛,他将成为集沙岸义军的,除了孟广毅以外的另一个首领。

    再之后,有了他上前插一手,南方义军的动向可就不是孟广毅一人说了算了……

    尹人想着不由得勾起了嘴角。那两个从集沙岸来的义军见他闭口不言,忍不住又劝:“少主,真的不能再耽搁了……”

    “嘘——”尹人竖起一根手指,禁了他们的言,“我一向喜欢少说话多做事的人,就像岸上的这些……”

    那二人闻言扭头看向岸边,赫然发现雾气之中,岸边竟开始三三两两地有人出现,最终聚集了约莫五六十人,个个高大健壮。

    二人心下一惊,手已按在了武器上,却见那岸边的人影竟纷纷矮身抱拳,跪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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