弛瑜就这么乘轿向宫中去了,可悲的是她此时就开始想尹人会去哪里了。
照他的脾气是不可能放下架子回宫的,听话里的意思弛瑜隐约觉得他也不太像是要回慕金楼的样子。
除了慕金楼,他难道还有地方可去吗?弛瑜知道自己对尹人的了解实在太少太少了。
她在轿中叹了口气,轻声唤白绫道:“白绫,你进来。”
白绫心下一惊——这是弛瑜头一次让她半路到轿中去。
方才弛瑜与尹人争执时随行的下人与侍卫都站得老远,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是看到弛瑜打了尹人一巴掌时便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这时弛瑜突然让白绫上轿,白绫便开始觉得怕了。
她还是依言到了轿中,怯怯道:“陛下……”
“你是慕金楼的人,对吗?”
白绫心下一惊,立刻就在轿中跪下了:“陛下,我……我……”
“无妨,朕早就猜到了,”弛瑜拉了她起来,让她坐在身边,“慕金楼的人身上并没有那种训练有素的气息,在宫里也都是些老老实实做事的人,所以很难被找出来。这些年来你一直真心服侍朕,确实也没露出什么马脚,但是朕所认识的白绫可不是在那般混乱的情形下,能扮作花旦混出宫去的。朕打上承隆殿那晚,你表现得太镇定了。”
“当然这也只是一点罢了,朕真正觉得不对劲的,是那一晚哪怕你被成辞抓住了,尹人的计划其实也不会有任何纰漏,可他竟为你准备了退路,让你扮作花旦逃出宫去。尹人并不是会为一个婢女的死活考虑的人,他会刻意留你一命,就是因为你对于他来说还有用处吧。而且你可还记得你回到宫中之后是怎么说的?你说尹人吩咐你,若钟楼鸣起,二殿下登基,你便可以回宫,若换了旁人登基,你便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回来。这绝不是尹人会说的话。”
“或许你并未察觉,但是近些日子里朕确实有在提防于你,而真正确定是你,就是因为这次知道孙七行刺于朕、供出大哥以杀母相逼的只有你。”
“朕并未将孙七所为声张出去,尹人应当也能想到知道这事的人不多,但他还是直接告诉朕他得到了消息,其实也就是将你卖了。他应当知道朕早开始怀疑于你了,也明白再瞒下去毫无意义,可他既然不介意朕知道你是慕金楼的人,这倒也可以说明他或许真的没打算与朕对着干……不说这个了,左右都说得通,多想无益。”
“陛下……”白绫叫了一声,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陛下,我……我确实是在慕金楼长大,又被送入了宫中的,可这些年来我也从未忘记自己是陛下从三尺白绫上救下来的……”
弛瑜拿了帕子递给她道:“朕知道。你这些年如何待朕的,朕也从未忘记。”
白绫心里难受得紧,她宁愿弛瑜砍她一刀才好:“奴婢对天发誓,若有朝一日少爷真让我对陛下不利,我就是死也不会做的,但少爷他只让我将陛下的每日行程写下来传出去……”
“没事,朕又没打算治罪于你,你哭什么,”弛瑜笑笑道,“只不过,若朕要为你和子伦赐婚,你可愿意?”
白绫慌了:“陛下这是要赶我走了?奴婢只求日后都能一直在陛下身边服侍陛下……奴婢知道自己有愧于陛下,但日后我决不再……”
“朕不可能还真心信任你的,”弛瑜看白绫这副模样,心中也确实心疼,但有些话她还是要说,“尹人他确实是个人才,暂时来看也确实是忠心于朕的,朕曾有心将他留在身边,得他相助,所以不论是慕金楼还是你们这些宫里的人,朕都没有动。但是你应当也看到了,如今朕与尹人已经决裂,他的身份也不像表面上那么单纯,你既然是他的人,那么不管你如何向朕保证,你也是朕不得不防的人,这不是你的错。而且也不仅是因为这个,其实朕早就想好要为你和子伦赐婚,前些日子朕也召见子伦与他商议了此事,他已然应下了,朕现在问的是,你可愿意?”
“奴婢不愿意!奴婢只想留在陛下身边……”
“你莫要任性。留你在身边不是不可以,朕也确实可以像前些日子一样让你觉察不出朕的提防,只是如此一来朕会活得极累。”弛瑜伸手摸了摸白绫的脑袋,白绫比她纤弱太多,此时看起来颇有些小鸟依人,“你与朕注定回不到从前了,你也确实无法再继续照料朕了,但这不是你的错,你在朕心里还是那个古灵精怪的白绫。一直以来朕总是想着或许有朝一日朕会早早地就去了,也一直担心你在这世上举目无亲该如何过活,所以早就有心撮合你与子伦。如今不得不将你安排到别处去,想来这也是你最好的归宿了。”
“陛下终究还是怪我吗……”
“怎么会,你跟在朕身边那么久,难道还不清楚……”
“我确实不清楚啊!奴婢根本猜不透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陛下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温声温气好言好语。可受了伤会痛,受了背叛会恨,受了委屈会难过,奴婢就不信陛下真的能原谅我与孙七,”白绫越说越心痛,眼泪又簌簌地流,“陛下从来就没有与任何人说过真心话,永远都只想着如何言语才算得体,我又怎么……”白绫说着又突然想到弛瑜若真与她说了什么掏心掏肺的话,那她是否会转手便写给尹人呢?于是心中一寒,也没脸再说下去。
她知道确实是她负了弛瑜,但是弛瑜永远都是这副软柿子好捏的模样,让人觉得仿佛一刀捅进了绣花枕头里——刀是下了,枕头是捅坏了,自己却没来由地一阵燥郁,也一时看不真切自己这一刀究竟下得算不算狠。
弛瑜静了片刻,直截了当道:“朕只告诉子伦将为他赐婚,并未告诉他是谁,不过他应当能想到是你。他那日已经应下了,但朕必须告诉你他现在对你应当无意。你跟在朕身边多年,难免被朕拖累、处境堪忧,可若你做了子伦的夫人,便相当于多了一道保护,何况你爱慕子伦多年,朕是希望你能与他成婚的。朕只要你想想清楚,现在你无法留在朕身边,与他成婚是最安全的去处,但要你与一个你所爱却暂且并不爱你的人成婚,你可愿意?”
白绫觉得自己不能应下的。
子伦给他的第一印象便是戏里头唱的那种玉树临风少年郎,四海之内皆是他的好兄弟,所有人都爱围着他转。白绫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知道自己高攀不起,所以也从未有什么非分之想。她也知道子伦眼里从来都只有二殿下,这世上怕是也只有二殿下这样的女子才能与子伦少爷相配。
不知为何二殿下总爱拿她与子伦打趣,但在白绫心里,她若能看见弛瑜与子伦最终在一起,想必就是最幸福的事儿了。
可如今二殿下成了当今陛下,竟问她是否愿意与子伦成婚?
像她这种卑微的下人,怎么能承受这么大的福泽呢?若真应下了,想必会遭天谴吧?
她自幼在慕金楼长大,学了好些伺候人的规矩,又被培养得能够灵活变通,这才被送入宫中。那时她每日要做的除了照料林妃,就是将林妃每日的日程写下来,悄悄通过密集的脉络向宫外传去,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从小学到大的东西。只是有一日,先帝与林妃争吵后,见了林妃房中的她,突然就恼怒起来,下令赐死。
三尺白绫抛上房梁,那是她头一次觉得自己所做的差事一点都不容易。
她声嘶力竭地哭号,求先帝与林妃饶她一命。先帝自然是不搭理她,林妃无言地站在一旁,眼底尽是疲惫。
那时,弛瑜的声音突然响起,宛若天籁:“母皇,这位姐姐常常伴我玩耍,瑜儿对她甚是喜欢,若她是在父亲这里犯了错,那瑜儿可否将她要去?”
弛瑜说的是假的,她与林妃住在两个院中,白绫此前甚少见她。
于是,白绫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成了弛瑜的贴身侍婢,也时常将有关弛瑜的消息传出宫去。
慕金楼的规矩她是忤逆不得的,何况她只需将所见所闻传出去便好,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确实从未忘记弛瑜的恩情,尽心尽力地照料弛瑜——她听命于慕金楼,也忠心于二殿下,她一度认为这是不矛盾的。
直到后来,宫中形势愈发紧张,慕金楼那边也开始有动作,她渐渐觉得怕了。
她不知道尹人是什么人,不知道慕金楼想做什么,她怕自己提笔落笔间会害了弛瑜,但是让她这个毫无主见的小丫鬟突然下定决心停下一件多年来日复一日一直在做的事儿,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慕金楼教她养她,几乎所有从慕金楼出来的人都会在潜意识里认为,少爷说的一定是对的,若不照他说的做很可能会坏事的。好在从始至终似乎也没发生什么对弛瑜不利的事儿,她便也一直一如往常地做着那些自己该做的,直到直接被弛瑜拆穿,才惊觉自己犯下滔天大错。
可弛瑜偏偏不治罪于她,甚至连一句重话也没说,她还有什么脸去接弛瑜赐婚的旨?
“陛下,我……”
“子伦他不可能做朕的妃子的,如此奇耻大辱对他来说生不如死。但是他与朕在先帝那里也算有过口头婚约,若非朕所赐婚,绝无女子敢嫁他。”这些事白绫自然不懂,弛瑜便一点点解释给她听,“所以此次若你拒绝,朕定会为他另物色一位夫人。你与他身份地位悬殊,这一点朕会解决,你无需考虑;你更无需觉得有愧于朕,你做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切实伤到朕,朕又怎会怪罪于你。你跟着自己心走,给朕一个答复便是了。”
这是比天还大的恩情啊。
白绫啜泣着再次在轿中跪下了:“白绫若离开了,以后谁来服侍照料陛下呢……”
弛瑜终于松了口气:“那,朕便当你是愿意了?”
白绫缓缓将前额贴在弛瑜的膝处,感觉到弛瑜又将手覆上自己的后脑轻轻抚摸,一时间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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