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老道这个人,从听说了南方热草瘟的症状开始,便觉得这病与他在西洋时见过的病例十分相似,只不过他这个人行医是为了赚钱过日子,要他将药方拿出来等于是断了自己的财路,何况若是真前往灾区自己也可能染病,虽说良心有点不安,但是他才不愿意去吃这个苦。
尹人自然想到了这一点,也讥讽他道:“若真有那些鬼鬼神神的事,你这种人死后必然是要下阴曹地府的,还管什么阴德不阴德。”
同时尹人也想,照这样说的话像弛瑜这种人,死后说不定直接就成佛了。
总之后来周老道被强逼着进了城外山庄,确诊了韩亭西的病情,开了药方让下人去抓药。
但是少了祭祀这一步,周老道终究还是有些不开心的——就算所谓祭祀确实没什么用,可这些年来他为人诊治之前都要搞个玄机走个过场的,乍少了一步总归让他不太通快。
弛瑜到时正见着下人拿了方子要去抓药,便拦下来看了看药方,命侍卫道:“誊写一份,命人快马加鞭送到南方疫区。”
待侍卫应下,周老道便在一旁讪讪道:“陛下,这人也看了,方子也开了,我是不是可以……”
周老道话音未落,却听弛瑜开口道:“来人,带周道长回宫,安置在紫竹宫林太妃处。”
周老道慌了,大叫道:“陛下,不能啊陛下!!”而两个侍卫已经得了令,一左一右地架着他便去了。
尹人悄悄看向弛瑜,他知道在韩亭西的病完全好起来之前弛瑜不可能放周老道走,但是此时的弛瑜看起来与方才在大徳寺有点不太一样:“怎么了?心情不好?”
弛瑜也看向他:“孙七回来了,方才来大徳寺找我。”
原来是这事。
尹人笑笑:“是那日慕金楼里跟在你身边的侍卫?”
“你早就知道是他下的毒,对吗?”
“只是后来一路排查下去,发现只有他可能有这个机会罢了。我派人跟了他一段时间,若你真有危险,我的人会出手的,所以没有刻意告诉你。”
“你派人跟过他,所以你知道他的家在哪里,也就能赶在他回家之前派人将他的母亲烧死在家中是吗?大哥的动作不会有这么快,想来该是那日你的人给你通风报信了才是。”
尹人一怔,继而微微勾起嘴角。他发现事情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有意思些了:“哦?你怎么知道不是弛臻干的?”
“因为孙七告诉我,是他背后的东家其实是成辞。是成辞让他在招供时供出大哥的,我这么说,你应当已经懂了吧?”弛瑜说着暗暗攥住了拳头,“成辞他,从来都没想过让大哥做皇帝,他所想的是杀了我,然后嫁祸给大哥,让我与大哥二人鱼死网破,皇位会理所当然地落在三弟身上,而这些年来宫中诸多势力,均是成辞为大哥打点的,大哥倒台之后他们就是成辞的人,而不是三弟的人。到时三弟会是成辞手下的一个傀儡皇帝,做不了几年,刘成辞必会废了三弟,自立为皇。我曾疑惑三弟至少比大哥优秀些,为何成辞非要拥立大哥,现在想来应当恰是因为三弟比大哥难以掌控,成辞不敢让三弟有自己的势力罢了——而孙七一旦将他所知道的事告诉了我,我自然想得到这一切,他等于是手上握着成辞的把柄。成辞其实是绝对不敢对孙七的母亲下杀手的,因为一旦如此孙七势必投身于我,成辞的计划也会全部被我知晓。倒是你,若我没记错,这是你惯用的手段,你想借此让孙七忠心于我,就像当初你想借杨真的病情让杨燕祺忠于我一般。”
“哈,”尹人竟忍不住笑出声来,“失策失策。我还想呢,那孙七若是弛臻的人,为何你在慕金楼中毒后是成辞派人来搜查,只不过我想着大概他二人是串通一气的。若是这样便合理得多了,我起初还以为那承辞是个娘娘腔,一辈子就为了扶儿子上位忙得不可开交,如此看来还真是无毒不丈夫。这次确实是我考虑得少了,竟直接被你看出了端倪,我是该想想清楚再出手……”
话音未落,只听得“啪”得一声,尹人脸上一痛,竟被打得侧过头去。
弛瑜缓缓将手放下,饶是收了力气,也将尹人脸上打出了红红的指印:“那老人家做错了什么要被你在火中活活烧死?”
尹人被打得一阵耳鸣,当时就想反手一巴掌抽回去,然而看了一眼弛瑜那张脸,还是没能下这个手:“张弛瑜你给我记住,这是你第二次打我了,若有第三次,我定不会轻饶了你。”
弛瑜淡淡道:“不会有第三次了,你走吧。”
尹人闻言终于压不住火气:“就算是我干的又怎样?杀了一个老太婆换来的这些难道还不足够?”
“拿人命换什么是足够的?孙七这个人我了解,我往日待他不薄,他最终会愿意跟在我身边,根本不需要多染一条人命!”
“你了解?你以为你对你身边的人了解多少?你若真了解,成辞安排的人会在你身边这么久?”
“孙七武艺了得,我若真对他没有防备,在承隆殿他一刀就可置我于死地。在慕金楼中毒后我便怀疑过他,之所以并未直接向他问罪,是因为我不觉得这几年来他待我的好全是为了得我信任,刺杀于我。我不会让别人安排的人一直待在我身边,只是在我心里,他已经是我的人。慕金楼的那杯茶水,孙七下的毒剂量若够,我根本就不可能被你救活,而在承隆殿上他动手时分明犹豫大过杀心,不然没有武器仅凭拳脚我使多少阴招都不是他的对手。”弛瑜摇摇头,天知道这样的情况让她多么愧疚,“最终我问他究竟投身于哪一边,他也愿接母亲入宫,不再听命于旁人,如今你笑着告诉我是你杀了他年迈的母亲?你这种人就算再聪明,就算是真心待我,我留你又有何用?!”
“哦?我如此罪大恶极,又是前朝余孽,陛下不砍我的脑袋?”尹人冷笑道,“呵呵,陛下不是永远只做对的事吗?算上这一条,我手上可是六条人命了,你不知道的可能还更多,你就这么把我放了?”
“我……”弛瑜张了张嘴,竟是半响没能说出话来。
这一沉默间,尹人的火气竟也突然消了大半,一时间只想知道弛瑜要说些什么。
气氛突然就这么奇妙了起来,原本吵得不可开交的二人,竟突然谁都不开口了。
“我……”弛瑜真不知道自己心底的这份不舍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尹人求她解了自己的禁足时,她以为尹人这狠辣的行事作风是可以改的,而如今看来他依旧我行我素,那么弛瑜是不可能继续留他在身边的。
这样也好,这些日子以来弛瑜能感觉到尹人在她心里确实特殊了些,弛瑜也不傻,自己的心意自己看得最清楚,她知道自己应当是对尹人动了情。
但这并不是弛瑜想要的,既已下定决心将这个皇位一做到底,那她便不想做一个过分看重儿女情长的皇帝,若要让她心中真的认定一个夫君,那她希望这中原天下就是她的夫君,若不是必须绵延子嗣,她宁可自己这一辈子都专于朝政,绝不纳妃封后,更不要倾心于任何男子,免得醉于烟柳、丧了志气。
现在断了联系,应当还来得及吧。
心痛是真的,不甘是真的,无奈是真的,但是,也是无所谓的。
弛瑜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铁打的人,不论身心,都是坚硬得可怕。很好,这就是她心中最好的自己了。
“我确实杀不了你……”弛瑜开口,然而话未说完,便被兜头揽入怀中。
天气尚未入秋,然而被拥入了这个滚烫的怀,弛瑜才惊觉自己竟浑身上下一阵冰凉。
不似弛瑜那般僵硬,尹人的肢体极柔和,像是能将人焐化了一般。弛瑜的侧脸贴在他的肩头,听着身前这人的心跳声,手早已按在他胸口,却忘了将他推开。
头顶传来的,是尹人的两声低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对我并非无意……”
弛瑜心下一惊,这才反应过来手上一用力,从尹人怀中撤了出来:“你……莫要误会了,你几次三番救我,是对我有恩,我自然不可能要你性命。”
尹人双臂悬了片刻,又缓缓放下,眼神也一点一点越发冰冷了起来,面容铁青着甚至可怕过方才争吵时。
尹人真是想不通,人生苦短,世上又怎会有如此不坦诚之人。
若她真的心中无意,方才那一下怎会毫不挣扎就入了他的怀?若她真的心中无意,方才何必踌躇半响而不说话?若她真的心中无意,为何会脸红到现在这副模样?
随她吧,尹人冷笑道:“好,你既然赶我走,那我便走了,日后你若后悔想求我回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还有,我对你有恩,你饶我死罪,你我如今两清,下一次再见我时若你还不杀我,便必须给我个不杀我的理由。”
事已至此,弛瑜也是时候清理慕金楼的脉络了,日后除非尹人真的以焦桀后人的身份起兵造反,否则他们也不太可能再次相见了。
这一点弛瑜心中明白,所以若真再见,必是兵刃相向,还要何理由?
弛瑜也不再多言,转身走向远处的龙辇,唤白绫道:“摆驾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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