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栖灵宫。
阿阳走进院中,见尹人背对着她坐在石桌旁,又在与那杨家的小妹妹下棋。她踌躇两步,便听尹人头也不回地道:“何事?”
阿阳忙应道:“大人,奴婢将东西放到书房。”
尹人听这话便知是有什么消息传过来了,阿阳怕杨燕曦知道,又怕误事,于是这么说话,算是知会了尹人一声。
慕金楼培养出来的下人都是这样,第一懂规矩极会伺候人,第二就是极机灵,虽说不要他们上天入地打探情报,但变通却都是会的。
尹人落下一字,招手道:“直接拿过来吧。”
“是。”阿阳应着,将纸条递到尹人手上。
杨燕曦正被尹人那一步棋困得死死的,注意力都在棋盘上,尹人直接就将纸条展开来——孙七承隆殿行刺陛下,供出甄王以杀母相逼。
这就对了。
尹人钩钩嘴角——派人跟了这孙七这么久,果然是他没错。仰头想了想,便对杨燕曦道:“小丫头,我去去就来,你可不要动棋。”
杨燕曦抬头看他,满满的不服气:“我就是输也输得坦荡荡,才不会有这种无耻的小人行径呢!”
尹人也不多言,匆匆便去了书房烧了纸条,又提笔写了一张交给阿阳道:“交代下去。”
阿阳有些犹豫:“我们还要背着陛下做事吗?”
尹人放下笔看向她:“怎么,你才见过她几次,竟也开始向着她?”
“我……我怎么会向着别人呢!”阿阳忙解释道,“是你说你喜欢她、真心帮她,却又总背着她做事,屡屡惹她生气。其实若你待她真心,何不直接与她把事事讲清楚……”
“为什么非要我把事事与她讲清她才能信我?你觉得我是那种愿意多费口舌的人吗?我要的就是她无条件地信任我。直到现在她都没动手清理宫中的人手、甚至也没对慕金楼下手,这说明什么?”
“你的意思是……”
“她现在自然还是要防着我,可心底里还是有几分想信我的,连对前朝余孽都手软,果然废物就是废物。”尹人看了看窗外,笑吟吟道,“我是在帮她,我之所以从不与她商议,是因为我不喜欢她的处事方式,太柔软了。或许以她的方式总归可以达到目的,但期间她要受尽委屈,而我,就是不愿意看她受这个委屈,所以不妨就背着她用点干脆利落的手段。她非要将大是大非看得极为分明,但是在我眼里,待她不好的人都该死。只不过现在她若真讨厌我手段狠毒,我倒也愿意稍微改改我的作风,总归犯不着因为这些事惹她不开心对吗?这些轮不到你操心,我自有分寸,去做事吧。”
阿阳应了一声便去了,尹人也回了院中,捏起棋子略一思索,一个落子结了一盘棋。
杨燕曦见状又难过又气烦,直拍自己的大腿:“啊!这一步是怎么想到的呀,你也太聪明了吧!”
尹人笑笑:“这局我赢了,所以你也该走了。你是个女孩子,在我这里待久了总归不好。”
既是起先商量好的,杨燕曦也不耍赖,起身抱拳道:“那我便走啦,明日我再来看你,不过我不想下棋了,总是下不过你。”
“那你想怎样?”
“上次见你房中好些乐器,下次你便教我弹琴吧?”
“看我到时心情如何吧。”
杨燕曦兀自开心道:“我总有办法让你心情好的,那咱们就说定啦。”说罢飞檐走壁一般便从墙头翻回去了。
尹人看着那墙头摇摇头,转身回屋。
这杨燕曦天天往他这里跑也有段时间了,他对这小丫头倒也不讨厌,只是一如既往地觉得这人挺蠢的。
弛瑜暂时不爱搭理他,他的日子也就过得无趣又烦闷,这丫头误以为他是被弛瑜强占每日过得凄凄惨惨,便每日来陪他哄他开心。
这么一来尹人的日子倒是从极度的烦闷里得到了些许的解脱,总之在他没有对杨燕曦的称赞和逗趣腻烦之前、在弛瑜重新搭理他之前,有个人陪也不是什么坏事。
杨燕曦怕戳了尹人的伤处,不敢当面直接提及弛瑜强占逼幸于他一事,他也就乐得装糊涂扮可怜,由着杨燕曦去瞎猜。
何况就像他说的,“撞死的兔子没有不捡的道理”。杨燕曦是杨燕祺的妹妹,那日后总归是有用处的,她既然有心与尹人熟络,尹人自然也没有赶她走的道理——不过要他因为这个原因与一个自己厌烦的人相处自然不可能,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他倒也并不讨厌这丫头,还有这段时间过得实在太无聊了。
“消息传出去也有好几天了,那臭道士也该到了吧……”
说曹操曹操到。阿阳递了消息出去,同时又接了另一消息回来,见杨燕曦已不在了,直接开口便道:“尹人,大徳寺那边抓到人了!”
尹人等这一天等到心都焦了,一拍手道:“备轿大徳寺,那道士逃跑的方法多得是,我得去看着他!”
与此同时,承隆殿的侍卫通报道:“陛下,大徳寺那边布下的侍卫传来消息,说是抓到了一名鬼鬼祟祟的道士。”
弛瑜也不多耽搁,立刻整理了仪容着装道:“备轿大徳寺……对了,你立刻让人将此事告知栖灵宫尹妃。”
侍卫应了一声便退下了,弛瑜走出承隆殿上了轿子,一路来到大徳寺。
她原以为一个靠一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招摇撞骗的道士,装也是该装出几分仙风道骨、高深莫测的,若是真有些行医的本事、又被尹人说成是“极为狡猾”,那便更应当是个稳重的长者模样。
所以当她来到大徳寺的禅房中,看到一个手脚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道士一头栽到她脚下大叫“陛下求您放了小的吧”的时候,她是有点懵的。
但是弛瑜还是条件反射地弯下腰去要扶这道士:“道长快请起!朕是听闻道长医术了得……”
然而这道士立刻弹开了,竟是连碰都不敢让弛瑜碰他一下,眼泪鼻涕已经流了满脸:“陛下!陛下你可千万不能碰我!我不能接触权贵之人的,我的阴德不能再损了!”
弛瑜僵在那里,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她现在倒是又怀疑起来,这道士真能治病救人吗?
正想着,尹人从道士身后走过来,头痛地掐着眉心道:“爹,你是不是有病。”
所以,这个据说大有神通的道士,竟是尹人的亲生父亲。
弛瑜应了周老道的要求,先让他吃了寺中的斋饭,也按他所说坐到离他丈把远的地方去,不得接近他。
于是禅房中的景象有些好笑,一边是弛瑜在禅垫上正襟危坐,另一边是周老道盘腿坐在地上大口吃着寺里的青菜豆腐,不知是几天没吃饭了。何能小僧坐在周老道身边,倒也不见他嫌弃,周老道每吃完一碗他便再盛一碗送过去。
周老道吃东西的动静确实是大,弛瑜几次想插嘴问话都没插|进去,而且按周老道这个猪拱泥一般的吃相,弛瑜总觉得自己抬头盯着看的话太过失礼,低头不看的话又显得自己好像嫌弃了人家一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索性作了一揖起身到禅房外去。
尹人早就到屋外去了,他连周老道身上的味道都受不了,自然不可能共处一室。
见弛瑜来,看了弛瑜一眼,又看向一边:“我与他可相像?”
弛瑜顿了一下才道:“眉眼间是有几分相像的,周道长年轻时想必也是风采卓越……”
“哦?这么说在你眼里我是风采卓越之人?”
弛瑜看向他:“周公子风华绝代,又极睿智,这一点应当不仅我一人夸赞过。”
尹人的脸上也终于有了几分笑模样,嘴上却是叹了口气道:“连你都说像,那我果然是他亲生的了。我从小就希望我的亲生父亲是别的什么人。”
“你怎么能……”
“怎么能如此大逆不道?陛下也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他若是你爹你想认吗?”
“若是生父,自然是该敬重的……”
“他招摇撞骗一辈子,吃喝嫖赌抽样样都沾,我凭什么?何况他所谓的不近权贵,里头也包括我和我娘。”
弛瑜这才反应过来:“所以他所谓的接近过权贵,就是指娶了前朝的卓曜公主?”
“一点儿女私情罢了,没有什么娶不娶的,我娘也不是只有他这么一个男人。”尹人袖手道,“我娘从小就被惯得无法无天,以前在戏楼里唱戏时爱慕她的男子不少,她若看谁顺眼了便邀谁共度良宵,臭道士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不过我想不通的是这么多男人里为何我娘就愿意给这臭道士生孩子。这臭道士当年就是个白天摆摊骗人、晚上厮混花街的主儿,也不知是那句话说对了讨了我娘欢心。”
弛瑜听着听着突然浑身一个激灵,问尹人道:“你究竟是什么年纪了?”
尹人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自己的年纪,但他知道弛瑜定是又听出什么对接不上的事了。
确实,魏夫离知道的并不是当年那些事情的全貌,弛瑜若仅听魏夫离所说的,定然多得是她理不清楚的事儿,但既然她不张口来问,尹人也就偏不想告诉她,由着她去想破脑袋,反正这些事她知不知道暂时也无甚影响,且看她究竟还能怀疑自己到几时:“我今年二十有二,怎么了?”
二十二岁。
这年份怎么算都不对——按魏夫离所说,夏轲在尹人五岁时将慕金楼重新组织了起来,那就正是元帝驾崩那年,也就是说至少在元帝驾崩的五年前卓曜就认识周老道,生下了尹人,而再往前的时间里前朝的卓曜公主竟在元帝的慕金楼里登台唱戏?那时元帝甚至还没有退位!若是被下人藏了起来没被元帝发现也就算了,可是卓曜公主竟是当时慕金楼中的一名戏子,元帝会认不出她来?而且卓曜从小被惯得无法无天?东躲西藏的日子,谁会惯得她无法无天?
会不会,师父在骗她?那师父若骗她,是否意味着师父依旧是想与尹人一头来对付她?
弛瑜心下一惊,因为师父不是能将谎话编道如此地步的人,难道是尹人教他这么说的?可按照这些年来弛瑜对师父的了解,师父说话时的纠结是真的,苦闷也是真的,这又作何解释?
弛瑜想着暗暗看了一眼尹人,神色中依旧有几分警惕。
尹人被这一眼盯得又是一阵恼火,甩袖道:“有本事,你就永远都不要开口问我。”
说罢撇下弛瑜又去了禅房中,拿臭道士撒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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