弛瑜早已习惯有人见她便跪了,只是此时弛瑜盘腿坐在刚运来的菩萨像前,这孩子就这么伏跪下来,前额几乎要触到弛瑜的脚。
好在弛瑜也不是易汗脚的人,可即便如此还是有几分不自在,收了下脚道:“无妨,起来吧。”
虽说弛瑜这么说了,可这何能小和尚不知是吓到了还是怎样,竟始终跪着没有起来。
弛瑜不明所以,抬头去看德仁方丈,于是又看见了那张微微笑的脸:“您不必管他了,何能他既然跪了就有他自己的道理。”
弛瑜又低头看了看何能,不动声色地向远处坐了坐,将自己的脚离得远些,却听何能叩着头开口道:“小僧愚钝,敢问您为何要供奉这尊菩萨像呢,这像身上并无任何仙气。”
弛瑜看向他,只是问道:“你说这尊像上并无仙气,那这大徳寺中可有有仙气的像呢?”
“塔顶的弥勒像确是有仙气的,天禅方丈的墓也是有仙气的,您如此尊贵,为何要祭拜一尊毫无仙气的像身?”
“那又为何必须祭拜有仙气的像呢?若如你所言,这大徳寺名声赫赫、佛像众多,却只有一尊是有仙气的,那么在别处有仙气的佛像应当更是少之又少。如此一来那些身处苦难、有心向佛的人们又如何找到有仙气的佛像祭拜呢?所谓拜佛与佛像本身并无干系,只是人在佛像前,便能提醒自己忍受苦难、心平气和、一心向善、莫怀恶念,心境便会像洗过一般,所谓佛像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弛瑜话音刚落,何能突然直起身来,重又叩首道:“小僧受教了。小僧果然尚未彻悟,仍需多加修行。”
弛瑜自知叫不动他,便也再不管,由着他跪拜。
弛瑜自己自然是不信这些的,在她心里与其说佛像是神仙的化身,不如说算是“教具”,是为了让芸芸众生能有勇气战胜人间疾苦,让心怀绝望之人还能一心向善,让穷凶极恶之人还能回头是岸罢了。
佛像总归是普通人铸造的,最开始不过也是黄土一抔,又怎会有什么仙气呢?
这何能小僧,弛瑜不知他是真的能感受到什么气息,还是为了引人注意而这么说话,但是要弛瑜拿出能证明世上没有神仙的证据,她也的确拿不出来,要她断言何能是在胡说,似乎也断言不了,便也只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至少这孩子也没做什么害人的事儿,这些话便也随他去说好了。
后来这一炷香燃尽,弛瑜便与德仁方丈道了别,回到了承隆殿,刚被白绫服侍着换下华服,却听侍卫禀报道:“陛下,孙七求见。”
弛瑜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是说过让孙七事后来寝殿领赏,是她自己又忘记了:“让他进来。”
孙七人很老实,以前即便叫他事后领赏也总是不好意思来的,直到弛瑜什么时候终于又想起此事给他把赏钱补上。此时孙七竟真找来,弛瑜反倒有些不适应了,许是家中多了个人,确实需要多贴补家用吧。
“孙七,你比朕年长了十多岁,若再不娶亲,朕都要为你赐婚了,”弛瑜笑笑,她永远都是在白绫、孙七和沈御医面前时笑得多些,“朕这里有些首饰镯子,你来挑几件去,朕横竖是很难用到这些了,你看看若你家夫人方便戴的便让她戴着,若觉得不方便戴拿去当了也无妨,对了白绫,我记得应当还有些药材,老人家吃些应当好……”
弛瑜说着从抽屉中拿出些首饰来,又让白绫去找药材,正吩咐着,却见孙七突然上前两步,手臂一摔,袖中的弯刀稳稳滑到手中,然后扬手便向弛瑜砍去!
白绫当时正得令要去找药材来,想想又不知弛瑜要的是哪一样,于是回头要问。这一回头不要紧,竟正看见孙七手上拿把弯刀挥向弛瑜。
白绫不知这是什么状况,只是此刻更担心弛瑜的安危,于是失声尖叫道:“啊——来人呐!护驾!护驾!”而弛瑜反应极快,目光一凛便劈手制住了孙七的手腕,此时刀锋离她不过一寸。
外面的侍卫听了动静立刻想冲进来,却听弛瑜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没朕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继而看向孙七问道:“你究竟是谁的人?”
孙七也并非真是木头的心,自然听得出弛瑜待他好,有心放他一马,可弛瑜越是如此他便只能越是自责,低声道:“陛下该让他们进来的。小人对不起陛下,待取了陛下首级,小人也将一同赴死!”
而弛瑜只是盯着他,幽幽地问道:“你夫人可有身孕了?”
孙七一怔,而后便觉□□猛得一个钝痛,惨叫着捂住那里连退了几步,连刀也脱了手。
弛瑜将扬起的腿缓缓落下,又一脚将弯刀踢到床下去:“你们男人天生比女人强壮,我需每日苦练才勉强能够抗衡,但你们却偏偏又有这么个我没有的弱点,也是有趣。”
白绫惊得眼睛都大了——这是陛下说出来的话吗?陛下何时竟也会这么说话了?白绫看着弛瑜现在的模样,总觉得似乎很像另一个人,好一番苦思冥想后才记起——陛下现在的样子竟像极了尹妃!
弛瑜也觉得神奇,她始终听话,始终隐忍,然而自从遇见尹人这个一天到晚热衷于怼天怼地还自认自己没错的奇人之后,她竟也开始觉得这样的敢爱敢恨快意恩仇也是极潇洒的。虽说平日里她还是那副和和气气的模样,但是确实有什么在改变着。
从杨燕祺离京时她脱口而出那句“莫要逼得朕亲征北地才好”时,她便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事后细细思索,才觉得自己怕是羡慕了尹人的快言快语,潜意识里向他靠拢了——但是这种感觉确实也还不错。
韩亭西问她是否对尹人有意时,她心里确实“咯噔”了一下。
其实从一开始,哪怕就看尹人的长相,若要说面对他时波澜不惊便是不可能的,而长着这么一张脸的人还极聪明、极洒脱、极透彻,还……几次三番地说自己倾心于她……
虽说尹人也确实喜欢戏弄她、惹她生气,但弛瑜也能隐约意识到尹人是在吃别的男子的醋、是有意想接近她。就像韩亭西说的,至少别人都没有惹弛瑜生气的本事,弛瑜也仅是待他不同的。
抛开强健的体格和过分理智的处事方式,仅就内心深处对感情的想法来说,弛瑜确实是个普通的女孩子,见了样貌美好、行事洒脱还是唯一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人,总归还是有点怦然心动的,但是没关系,她可以理智地让这一切都不要浮现到表面上来。
得知尹人是前朝后人之后,弛瑜确实是想着尹人比她头脑灵活、也比她更有皇帝的样子,若尹人有心上位,自己不妨不再调兵遣将做殊死厮杀,索性将皇位拱手让人,这样对谁都好。
但是弛瑜终究还是有些失望,因为那个洒脱的尹人果真并不是自己这一头的。
后来的半个月她没有去见尹人,她想尽快把心底那点小火苗灭掉,省的这份多余的感觉坏了事情。她也不想再听尹人多说什么,她真的怕尹人三言两语又扯出一同谎话,将她原本想好的通通打乱。她永远不会知道尹人真正的想法是什么,所以宁愿做最坏的打算,她也像曾经一样去想刘子伦,却发现自己不再有那种悸动的感觉了。
多少年的感情啊……说没就没了……
弛瑜倒也没觉得难过,只是有些感慨,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真有不再喜欢刘子伦的一天。
是因为最近真的不再见他了?还是因为相识不过几月的一个尹人?弛瑜不太清楚。
到韩亭西临走前说出那番话,弛瑜才觉得事情真的不妙了,她以为自己对尹人不过是有些浅薄的感觉,没想到竟连旁人都能看出来了,说她待尹人与待旁人不同……
但是很快,弛瑜发现这个皇位终究不能给尹人。
这算是“洒脱”到极致的一种吗?尹人虐杀了五个无罪的人。
他说是因为弛瑜险些委身他人,所以他生气了;他说因为历代皇帝的刑法都狠辣恶毒,他这两下不算什么;他说这不过是五个下人,与皇帝比起来他们不值一提。
弛瑜知道某种意义上来说尹人确实没有什么错,但她接受不了。
确实历朝历代有太多冤死鬼,就连母皇也是一个不顺眼便给奶娘赐了三尺白绫,确实乱葬岗上丢弃的宫中人的尸身总是最多,也大都是没什么罪过的。一个不留神便可能因玩忽职守的罪而斩首,一个不小心便可能因冲撞权贵而赐死,就算什么都没做也还有个“莫须有”的罪名可扣。
尹人做错了什么呢?他确实审出了个结果,让当时的事情经过完全清晰了,代价不过是五个下人的死,这事情做得漂亮、干净、果断,或许弛瑜是该感谢他的。
但是弛瑜接受不了。那时她几乎觉得自己心里的小火苗已经可以熄灭了。
若她是作为一个有权有势的真正的皇帝继位,她想废掉“割鼻、斩耳、诛九族”这些毫无意义的酷刑,她还想将宫中的典法制定得更为细致些,不要什么罪都是以斩首论处。
常有人说她没有皇帝的样子,或许真正的皇帝是该像尹人那样,手腕铁血,分清主次,及时审清缘由想出对策的,天下给了皇帝随意杀人的权利,那么杀掉几个下人也是没什么可指责的。
但是弛瑜在想仁慈对待子民的皇帝究竟能否治理好天下,究竟饶恕可饶之人、敬重可敬之人是否真就不是皇帝所为,究竟是不是一定要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地步才算是个好皇帝?
弛瑜终究不再放心将皇位给任何人,这个皇帝她终于必须一做到底。
那么接下来,也是时候牟足了力气做事了。
弛瑜开始略微放纵自己、言辞犀利起来,并愈发像起了尹人——“若那丫鬟腹中的是个女孩呢?”“你若入宫为妃,我立刻让人准备寝宫,今夜便可召你侍寝。”“从今日起,没朕的命令,你不许出栖灵宫一步!”“你们男人却偏偏又有这么个我没有的弱点,也是有趣。”
是因为什么呢?因为羡慕?因为钦佩?还是说真是因为感情作祟,让自己向倾慕之人靠拢?弛瑜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只是觉得偶尔放纵的感觉并不坏。
那么还等什么呢?该来的都来吧!
而此刻,弛瑜看向孙七勾了勾嘴角,摆好了架势:“来吧,朕早就想和你比一比究竟谁的力气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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