弛瑜最终还是没诛韩耀的九族,只判了韩耀一人斩首,其余人流放。
据说韩耀接旨后伏在地上,鸡啄米似的叩头。
后来韩耀午门斩首,弛瑜亲自观刑,这是京城百姓第一次亲睹陛下容颜,只觉与传闻中一般英朗万分、雌雄莫辩,过于年轻的面孔散发着与之不相符的威仪。
时辰未到,韩耀遗言时又谢了弛瑜的恩:“臣自知罪孽深重,陛下仁义放过我一家老小,此恩韩某来生当牛做马报还!”
弛瑜看着他道:“你可还有别的话要说?”
二人相距甚近,旁人听不到他们的言语,韩耀也长叹一口气,直言道:“小儿亭西被选为王妃后,我也是想着祖业无人继承,心中半气半忧,恰那刘成辞遣人来我府中送上书信与一药瓶,让我当晚在亭西的洗澡水中加入那药瓶中的东西,如此方可使亭西患上热草病,意图待亭西入宫后将病传给陛下。刘成辞说陛下现在暂无子嗣,日后甄王继承帝位后定不会治罪于我,还会保我日后出生的儿子仕途无忧。臣也是一时糊涂,只顾着心里那份气和儿子的前程,竟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朕与亭西皇后尚未圆房一事,你可是听元吉所说?”
“宫中迟迟没有关于陛下病情的消息传出,又有传言说热草病已找到疗法,我自知心亏、寝食难安,便在一日散朝时前去问了那下人,才知一切传言仅是误会,陛下与皇后并未同房。我将此事告诉了刘成辞,也想着事情到此为止便好,莫要再生事端,却不想那混账如今竟用无耻手段出卖于我……”
“所以你不仅让亭西皇后染病,而且在明知此病可以治愈的这段时间里并未将此事上报,直到事情败露、亭西皇后病入膏肓?”弛瑜垂着眼睛看向韩耀,毫无波澜的语气让韩耀突然想到寺庙里的佛像若开口问罪,怕也是这般语气吧,“韩大人,成辞太后与我素来不和,我担忧他在我身边安插人手,所以当初我选中韩亭西,一来是他年纪太小成辞不易考虑到,二来是我认你韩耀铁面无私、少有这些往来瓜葛。”
韩耀闻言心中更是悲恸,戴着枷锁俯下身去,喉中哀哀低吼。
其实弛瑜最初时倒也没看错人,韩耀本身确实是踏踏实实做事的人,不求再加官、也不擅各种往来,一双儿女、结发夫妻,是多少人期盼的日子。但是当他唯一儿子生生被带走,不再能继承韩家开始,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佳话就不得不结束了,原本和睦的韩府也乱了,当成辞向他发来书信,郁结与愤懑终究占了上风。
时辰已到。
“罪臣谢陛下留我韩家一条血脉!”韩耀说这话时,脑袋已被刽子手按到头铡上,“我在阴曹地府等那刘成辞来给我陪葬!”
弛瑜站得远了一些,淡淡道:“或许那丫鬟腹中的……是个女孩呢?”
韩耀神色一变。
弛瑜说:“行刑。”
另一边,尹人被弛瑜禁足在了栖灵宫。
话说尹人那日从刑房出来后依旧看起来心情很不好,但是换了种不好法。如果说之前他是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戾气,那么自打从刑房出来之后,就是整个人都萎靡了……
阿阳不知他是怎么了,却也不敢问,老老实实跟着尹人回了栖灵宫,小心翼翼地好一通照顾,但是尹人始终一个字也没说,且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当时尹人睡得昏天黑地,仿佛不会醒来一样,阿阳急得要命,却也不敢去叫他。
直到尹人突然诈尸一般醒来,阿阳忙上前去问他觉得怎样,要不要吃点东西。
而尹人发了一会儿呆,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我被骂了……”
嗯,听起来竟还有点委屈。
不管说了什么,尹人总算是说话了。阿阳破涕为笑:“别管这个了,你没事就好……”
尹人看向阿阳,有些不能理解她:“我是去杀人的,又不是去被杀的,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尹人,你们做的事情是为了什么我从来都不懂,但我知道你在刑房里,有人受伤、有人哀嚎、有人死,所以你一定很难受……好了,不提这个了,我先去打盆水来给你洗漱……”
阿阳说罢便出去了,留下尹人兀自坐起来,拿发带将头发一拢,长长地垂在背后。
因为有人受伤、有人死,所以应该难受?
尹人真的没有这种感觉,一直都没有。
幼时仅是因为对所学诗词里的一个字有了争执,两个孩子吵了起来,与他争执的那个孩子便在他眼前被绑在长凳上打到断气。后来他翻了书卷,发现是自己记错了,他告诉了夏轲。但是夏轲说他没有错,他永远不会错,而那个死去孩子的命与他相比也根本不算命。
后来尹人也明白了,夏轲是想让他光复大庆,成为皇帝。而皇帝是上天的儿子,皇帝永远不会有错,要做皇帝要杀许多的人,其中有些有罪、有些无罪,而那些人的命与皇帝相比,不值一提。
夏轲早就放手让尹人管理慕金楼,戏楼上下对他惟命是从,这些年里他也没少插手宫中的事。陷害这个、暗杀那个,夺人性命的事干得多了,也没觉得心里有什么负担。但是尹人觉得自己并不是因为夏轲的教导才成了这样。
因为那个孩子被绑在长椅上打死时,他心里就没什么感觉。
他天生就是这样的,他总觉得自己本就是高人一等的,不因为他容貌如何,不因为他头脑灵活,也不因为夏轲要培养他成为皇帝。
他的这份自信从来不需要任何支撑,在他心里所有人都是在他脚下、为他铺路的,所有人他都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包括夏轲——一个毫无意义一心想光复前朝、还企图把他也拉下水的快入土的老头。
但是有一个人是不一样的,原本尹人觉得她是世界上最蠢的人,蠢到他已经看不穿了。
小小年纪奶娘被亲娘赐了死,她似乎很快就平静下来了;亲爹一直对她爱理不理,她却似乎始终对林易有几分敬慕在;魏夫离逮着她可劲欺负,她也傻乎乎地照着魏夫离的教法虐待自己。
成辞视她为眼中钉,她自知性命堪忧却未曾反抗;弛臻一直怕她会与自己抢夺皇位时刻提防于她,她却叫他一声大哥一心只想辅佐他上位;刘晋从一开始就待她阴阳怪气教她一通灭自己威风的道理,她还真就照刘晋所说——少说话、常自省、自敛锋芒。
更奇怪的是她似乎与尹人完全相反,她待下人温和,就连轿子都很少坐,她对任何人都很好,不管出了什么事先考虑自己的不是。尹人当初也是想试试这究竟是什么感觉,于是刻意对阿阳温和了几分,而阿阳虽说脑子不好但是也不讨人厌,如今这个样子,尹人倒觉得也还不错。
虽说弛瑜从小到大做尽了蠢事,但是单看脑子,她却又是极少数能让尹人觉得“还可以”的。作诗时她为了不引人注意,常是在别的兄弟成诗后再把自己的念出来,但诗一出口便知高下;她很少在朝堂上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是她总会把一些关键的点子通过各种方法告诉弛臻,让事情不至于搞砸。
尹人思考过为什么一个头脑还可以的人为何做起事来会这么的废物,慢慢地他就像一个戏外人一般为弛瑜这个戏里人着急——为什么她就从来不至少争取一下让自己活下去?她这样一心想牺牲自己有什么意义?她如此轻贱自己,让在意她的人怎么想?
直到先帝将死未死时,尹人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第一她对她的敌人没有真切的恨意,第二她不想做皇帝、也没有什么目标,第三,确实也根本没人真心在意她的死活。
林易撒手不管了,魏夫离带上行李跑了,刘子伦不来献殷勤了,刘晋就更不用说了。
她自己是对这局面早有预料的,所以她又能争取什么呢?争取到了有什么意义呢?她永远是千夫所指。所以,她怕是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已经接受自己的死了。
但是有趣的是,无论她的敌人再怎么攻击她,她的亲信再怎么冷待她,她最终还是出落得落落大方、风度翩翩。
最初尹人在塔楼上看见弛瑜扮作书生模样从邻街走过时,他便认出她了。
这么一个从小被压榨得惨兮兮的人,居然还能如此昂首挺胸,眉宇间尽是帝王气度。
尹人突然就特别不想让她死。
不如就让弛瑜去做这个皇帝吧,反正他也不想揽这个麻烦的差事,他理想的生活本就是坐吃山空混吃等死。
他是真心帮弛瑜的,所以他需要慕金楼的势力,但是他不能这么告诉夏轲,所以他说从女帝手中夺|权比从男帝手中夺|权容易得多——这样夏轲就不会出手阻拦。
然而他本意就是扶弛瑜上位。
夏轲一直想利用尹人光复那个自己曾发誓效忠的朝代,但是事实是,尹人反过来利用了夏轲、利用了整个慕金楼去救了自己所爱女子的命、让她成了大南的第三任女帝。
他一直游刃有余——计划都在妥善进行,变故都是意料之中,就连面对弛瑜的时候他也始终带着几分气定神闲,他知道没有什么是他办不妥的,弛瑜总有一天是他的。
但是此刻他突然有了些许的危机感。
“你莫要再说你有多了解我的性子,我也同样不屑向你解释什么。”
“我不说你这事情做得对与错,单就论你一夜虐杀五个无罪之人还自判是小事,我认你心中冷血。”
“事已至此,我也不放心将皇位交给你了,你若想要,便来抢吧。”
“从现在起,没我的命令,你不得离开栖灵宫半步。”
弛瑜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尹人也觉得按自己以往的性子定是会潇潇洒洒甩手离开,但是他确实是听着听着心里一空。
栖灵宫锁不住他的,他想出去有的是办法,但是这几天里他却始终没离开栖灵宫半步。他不想承认自己是在反省,但他确实是在反省,弛瑜真正认真起来的一通“骂”让他好不难受。
他也确实用心想了,怎样才能让弛瑜自己解了他的禁足,然后在这天傍晚他终于记起了一个他原本真的很不想记起的人。
“阿阳,你去趟承隆殿,”尹人看向承隆殿的方向扬扬嘴角,似乎这段日子里的不快烟消云散,他又是那个天下第一机智的尹人了,“你就告诉她,我有办法救韩亭西的命,问她想不想听。”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