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人又跑到了塔楼的最顶楼,背倚着栏杆坐在那里,脑袋极力后仰在栏杆上,看着天空发呆。
阿阳正在下面打扫,忽抬头看见那一袭白衣躺在残破不堪的木栏杆上,吓得尖叫一声喊道:“尹人,你,你快起来!”
虽说喊是这么喊,但阿阳知道尹人根本不会听自己的,于是扫帚一扔上去捉人。
尹人还是这个姿势,不动分毫。他喜欢躺在这里,让他觉得特别自由,哪怕背后就是万丈深渊。
他一开始学唱戏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能唱戏,别人苦练许久的下腰翻身他似乎天生就会,别人看着眼花缭乱的推手在他眼里就好像数一二三那般简单,别人掐着嗓子都不见得憋出来的戏腔他张口就来。
他外婆是唱戏的,首创了那种上挑眼角的狐狸脸谱,可惜外婆去得早,传到母亲那里已经是九牛一毛。然而母亲心思全然不在唱戏上,并未下心思钻研,起初也只是看尹人天赋异禀才教了他点东西,不久便离开了慕金楼,只把尹人留在了这里。
夏老先生曾禁止母亲教他唱旦角,说好好的男孩子被教得不男不女。可不管是母亲还是尹人,都不是会乖乖听话的人。
总之唱戏一开始只是尹人的一点点小兴趣,他也没想到,后来夏老先生见他越长便越像年轻时的外婆,甚至也有几分像外公了,便要他在人前化上脸谱穿上戏服,扮作女子来掩人耳目。
但是对于尹人来说,戏里戏外,他是分得清清楚楚的。哪怕大多数时候都是戏装示人,哪怕他常常是扮演着戏里的那个女子,哪怕常有男子同他示好,他心里始终只是觉得好笑。他是个男人——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尹人少有离开戏楼的时候,即便出去,也有阿阳或者其他人陪同。不过其实夏老先生再怎么让人看着他,只要他想离开,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他现在还在这里,只不过是因为他愿意在这里。
至少在慕金楼吃穿不愁,还有下人伺候,就算行动受限制,过得也算逍遥自在,离开这里又能如何生活?难道真的动手做活挣饭钱?尹人死都不要。
他确实喜欢自由,但是让他二十多年都待在一个地方,他确实也待得住,或者说事实上他觉得只要还在这世上,就会有约束,总归是不痛快的,那么在哪不痛快也就无所谓了。
正放空着,阿阳已经一路杀了上来,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拽离栏杆。尹人身形清瘦,她确实也拉得动:“祖宗我求求你了,你看看这木头,都快被白蚁蛀空了,怎么撑得住你?这万一哪天……”
尹人将隔壁从阿阳那里抽回来,忽略掉耳边的喋喋不休,侧身去看皇城的方向。
两日前成辞拿选妃之事试探弛瑜,做得确实阴险,不过尹人不太明白如果那韩家小少爷不是成辞安排的人,那成辞怎么会这么干脆地同意弛瑜选择他?这一点,相信弛瑜也有同样的疑惑。不管怎么说,弛瑜的逆反之心已经被成辞看破,那么弛瑜扮猪吃老虎的状态也就到头了,计划好的事也将更加凶险,不过这些也都是在尹人所料之内的变故。
都说二殿下武艺高强、冷静过人,尹人倒也想看看这个二殿下,究竟是不是传言中的那么厉害。
翌日傍晚,二殿下的生辰宴。
弛瑜生辰宴上的礼服被安排了女服,而明日一早的登王大典时的官服式样则是偏向男服。
白绫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见弛瑜穿裙装了,而且还是粉嫩嫩的这种。这时的弛瑜刚换上礼服,长发披散下来,妆也未上,立体的五官看起来尤为清丽。白绫看得下巴快要掉下来:“我的天哪,殿下,这还是你吗?这真的是你吗?”
弛瑜坐在镜前,有些窘迫:“我觉得不伦不类。”
“怎么会,殿下你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有多美!”白绫一边着手为弛瑜上妆,一边又有些难过,“子伦少爷要是看到了,得有多难受啊……”
弛瑜静了一下,轻声道:“他有什么难受的。”
“子伦少爷见了您这样子,必然更加爱慕的,可您与那韩家小少爷……真的,殿下,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认识什么韩家小少爷?”
“在认识你之前就认识的。”弛瑜说完便闭上眼睛不再多话,由着白绫折腾,直到弛瑜快睡着了,才听白绫道:“好啦,殿下您快看看。”
弛瑜一开始很怕看到大红嘴唇大红胭脂的浓妆,睁眼却见白绫给她化得并不算浓艳,大多施以粉黛,与礼服浑然一体。头发盘得复杂,但好在戴的簪钗还算不上太重。
可是弛瑜还是不太开心:“你把我的眉毛剃了?”
“剃……怎么能说是剃,应当说是修!只是修一修再画一画,殿下的眉峰有些上扬,穿着裙子就看起来有些凶了。”
“你是不是把我抹得太白了?”
“这也叫白?我的天哪殿下,你不知道那些官家小姐,一个个的都恨不得把脸扎到面缸子里去,我只给你打了薄薄的一层粉!”
“好吧,那眼睛周围这些是什么?”弛瑜说着用手去刮。
白绫恨不得给她跪下:“殿下这可不能碰啊!我弄了好久的,这个是金粉!您看,眼睑上涂上粉红的胭脂,眼角再抖些金粉,简直就是眼若桃花啊!”
弛瑜在心里叹了口气:“行吧,随意了。时候不早了,备轿,去中殿。”
中殿下已经摆满了酒桌,点了无数的红烛灯笼,应邀的文武百官大多都已到齐,互相寒暄。弛瑜平日极少乘轿,今日这种场合却也不好步辇而来。正在轿中坐着,却觉得外面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吵,想必是快要到了。
果不其然,侍卫高声通报:“二殿下到!”
语罢便听外面立刻安静下来,继而是众人悉悉簌簌撩起下摆跪下的声音:“恭迎二殿下,恭贺二殿下生辰!”
弛瑜也从轿中出来,站稳脚跟后朗声道:“各位大人请起。”待众人纷纷起身后,又道:“多谢各位大人今日前来共度弛瑜十八生辰,弛瑜来晚一步,待会自罚三杯。”
其实大臣们看惯了弛瑜官服上朝的模样,私心里有时确实也会忘记弛瑜并非男子,如今见这水袖长裙、略施粉黛、眉眼柔美的模样,竟也是惊艳至极,一时间都有些发怔,移不开视线。
弛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各位大臣都不太对劲,想来也许确实是自己衣着怪异了,窘迫了一下便道:“诸位大人稍坐片刻 ,待弛瑜上去与母皇和父后请安,便正式开始宴席。”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边客套着“二殿下真是风华绝代”边纷纷落座,弛瑜也是陪了几下笑脸便向殿内拾级而上,走到一半忽又回头看了一眼,却并未在一群官家子弟中看见子伦,想必也是来晚了吧。
白绫伴着弛瑜来到殿中,见成辞皇后在上面高高坐着,四周则坐着四位皇子与妃嫔等人。不过,林易没来,陛下的位子也是空着。
弛瑜倒没有愣神,稳稳地跪下叩首:“参见父后,父后千岁。”待成辞让她起身后又冲大哥抱拳称呼:“皇兄。”此时其他三位皇子又纷纷起身叫道:“皇姐。”
一番礼节之后,大家各自落座,大哥又笑道:“妹妹总以男装示人,我都快不记得妹妹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今日这身打扮果真是美艳不可方物,不如明早的大典也穿这身礼服如何?”
弛瑜身上一僵,却听成辞呵斥道:“臻儿莫要胡说,今日是瑜儿的生辰宴,一家人吃饭才可不拘小节,明日是封王大典,怎可再如此随意?”
弛臻也不知成辞为何突然帮着弛瑜说话,闻言忙起身道:“父后教训得是。”
三弟弛衡嗤笑一声,又忙喝了口酒掩盖过去。
弛瑜也是无话可说。其实成辞话里有话,看起来是为弛瑜解围,实际是在暗讽女服登不得大雅之堂,而大哥硬是一时没听懂个中意思,把错揽在了自己身上,三弟听懂了,此时想必是在笑大哥太蠢。
成辞不再多言,交代了一句陛下身体欠安缺席,领大家共饮一杯后便吩咐道:“奏乐吧。”
乐声一起,席间气氛才舒缓些许,大殿台阶下的众臣闻声也纷纷举杯后吃起菜来。
弛瑜一直不喜欢这种场合,这是为数不多的男妃们需要共处一室的场合。男人不像女人一样见了面喜欢谈天说地,何况这里的男人们多人共侍一妻,自然都是憋着一口屈辱不声不响地坐着。只是既然这里人人都一样,这份屈辱倒也淡化不少,几乎已经是麻木了。
总有人说林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个缩头乌龟,但弛瑜不觉得。至少这种荒诞的场合父亲还有胆子不来,而其他人,包括弛瑜在内,都没有这个勇气。
每到这个时候,弛瑜就愈发觉得女人不适合做皇帝,她不想日后自己也像母皇一样豢养后宫男子,再让这种宴会继续到自己这一代。
但是这也不是她自己能决定的。
很快弛瑜也就无暇再想这些了,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各种应酬接踵而至。舞女也不知何时入了殿内,和着琴声翩翩起舞。
若不是师父一直逼着弛瑜喝酒练出了酒量,这一晚弛瑜还真难扛过去,喝到后来五弟已经睡在了秦妃腿上,四弟也因身体不舒服随顾妃回宫歇息了,大哥已经喝得舌头发硬,弛瑜却只是脸色微红,三弟坐在弛瑜对面远远看着,心里不得不服气这皇姐的酒量。
殿中间的各种节目你方唱罢我登场,舞女退了,又是各类杂耍,后来戏曲也上来了。
弛瑜看着看着,觉得自己应当是真醉了——那戏子一袭水袖丹衣,唱腔温婉,竟是有几分像尹人,越看越舒服。
弛瑜想着吃了口菜压压酒,却见那戏子冲她一回眸,惊得她险些呛住。
那分明就是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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