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来说，封王之后的七日之期，还是历朝历代对于男王爷来说的年纪。在南朝头一次出了女王爷，却也是按此规矩，也正因如此弛瑜才能拖到现在，事实上她本身已经过了女子的适婚之龄了。
弛瑜也不管身后那两道灼人的目光，一个一个看过去，听得成辞暗含阴气的声音：“本以为瑜儿不会在意选妃之事，想不到瑜儿如今是真正长大了。”
弛瑜没有接话。
这些画上的男子她一个也不敢选，天知道究竟哪些是成辞打点好的。
看着看着，弛瑜也看到了子伦的画像。
子伦相貌俊朗，又是国舅之子，在列也是正常的。不过成辞应当明白，弛瑜绝不可能选子伦。
再向下看去，弛瑜又看到一个熟面孔——那日在慕金楼一拳把她的胆汁打出来的紫衫人。
那人眉宇间确有几分英气，武艺也确实了得，虽说那日面有倦色、风尘仆仆，但是看衣着应当不是一般人，会出现在这些画像里也不意外。
弛瑜看向画旁的几行小字——杨真将军之子，杨燕祺。
这个名字弛瑜知道的，小时候弛瑜虽说没什么朋友，但子伦的朋友倒是很多，常见他与其他小孩子游戏。弛瑜往往不是很想一同，却觉得看他们玩倒是有点意思。这个杨燕祺那时便与子伦关系颇好，原来他是杨真将军的儿子，但是弛瑜记得杨将军他……
“这一幅怎么混进来了，收起来。”成辞一声令下，那丫鬟忙把那杨燕祺又卷了起来。
是了，杨真将军应当一直是奉命把手葫芦口的，如今全军覆没，若不是杨真的过失，那就是大哥的过失，大哥想必是要将错大多推到杨将军头上的。杨将军眼下应当已经在狱中了，那杨燕祺确实也没有资格与弛瑜成婚。不过杨将军的判断起初就出现重大失误也是事实，这个牢他坐得也不算冤。
一路看完了所有画像，弛瑜现在只想选尹人。至少目前来看，尹人确实是她这一头的，可戏子出身太过卑微，想必不能纳做正王妃，何况尹人本人一定也是不愿意的。
男子为妃的痛苦弛瑜太清楚了，多少人嘴上不说，心里却都些瞧不起这些男人，像师父就表现得挺明显。
即使这些男妃，极少是自愿成为妃子的。
吃软饭，小白脸，好逸恶劳，贪图荣华，不男不女，娘娘腔——越是得宠的男妃在世人眼里越是不像个男人，比如弛瑜的父亲林易。
但是弛瑜是明白的，父亲原是比任何人都要踌躇满志，心高气傲的。她曾经不明白为何母皇对父亲百般讨好，父亲对母皇却总是冷言冷语、拒之千里，后来她才知道，母皇是父亲一生的仇人，她毁了一代才子的大好前程，她让父亲多年来始终生不如死，而父亲对这宫廷也无时无刻不想逃离。
所以弛瑜从小就对成亲有些抵触，她知道她纳谁为妃，就是害了谁。眼下也是拖到了最后了，即使她现在逃避，朝堂上也会议论此事，并最终决定王妃人选，如此一来倒还不如她现在定好。
弛瑜看完了所有的画卷，却一言不发，成辞笑道：“竟没有瑜儿中意的？还是瑜儿心中早有人选？”
弛瑜想了想，开口道：“父后，弛瑜记得大理寺卿韩耀应当有个小儿子……”
成辞一怔，继而皱起了眉：“韩耀的小儿子……确有其人，可我记得他应当还只有十六岁。”
弛瑜竟还松了口气，其实她早就忘了那孩子应当是什么年纪了，生怕如果太小该怎么办：“弛瑜记得大哥迎娶甄王妃时也是十六岁。弛瑜幼时与韩家弟弟相识，心中爱慕韩家弟弟多年，请父后成全。”
当日下午，弛瑜与韩家都接到了赐婚的圣旨，皇女与韩家小儿子的婚事传遍了京城。
这事情对于韩家来说犹如晴天霹雳。韩家育有一女一子，前段时间还在庆幸小儿子韩亭西因为年纪比二殿下小未被收去画像与生辰八字，不知为何今日竟传了赐婚的圣旨来，大理寺卿韩耀一度觉得是弄错了，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国舅爷自然是高兴的，子仟却气得饭也吃不下，在房里摔摔砸砸地拿丫鬟出气：“大理寺卿的官职有我爹大吗？那韩家小儿子哪里比得过我三哥了？二殿下与我哥从小一起玩到大，我怎么从不知道二殿下认识什么韩家小儿子？”
子伦听说了消息，却觉得心里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他老实地吃了饭，回到房间躺了一会，似乎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倏又翻身起来，匆匆出门。
天色已晚，杨燕祺所住的客栈早已点上了大红灯笼，他本人就趴在那红灯笼上头的窗口，远远张望。不一会，果真见子伦从远处走来前来，遂高声道：“子伦兄，就知道你要来，等你好久了。”子伦抬头，见杨燕祺正趴在二楼的窗口低头看他，便笑道：“走啊，快活去，我请客。”
尹人今日的戏也谢了幕了，回到房里由阿阳伺候着卸了妆，换了身舒适的衣服，之后又让阿阳去给他削水果。
阿阳削水果很有技术，能把皮完整地削成一条不会断：“尹人，今天楼里的客人都在议论那二殿下的事，你听说了吗？”
“嗯。”
“我也吓了一跳，她居然选了一个比她小了两岁的男孩子……”
“不，她是对的。”尹人一边摆弄着刚撤下来的簪子，一边应道，“她现在最不能让王妃的位子上被安上成辞皇后的人，这个韩家小少爷年纪尚轻，成辞皇后应当一开始就不认为弛瑜会选中他，而且如果韩家兄弟众多，成辞确实有可能为了以防万一与韩家搭过关系，但是韩家确实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韩耀这个大理寺卿本人也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按章办事，不是那么好掌控的。二殿下的这个小王妃选得非常好。”
阿阳听了，做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刚打算应和着夸弛瑜两句，却听尹人紧接着说了一句：“但是我不开心。”
同时，两个当事人心情也挺复杂。
韩亭西这个无辜中枪的小少爷有些茫然地坐在自己房中。连爹都说与皇女成婚是坏事，那就一定是坏事了吧？
正茫然着，听到外面父亲与姐姐的声音又大了起来。
父亲还是那句话：“一定是弄错了。这朝中现在这么乱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有这个二殿下在？等长皇子登基她还能有几天活头？为何还要祸害我们韩家？我们韩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
韩家姐姐声音里似乎有些哭腔：“不会有错。我听说二殿下当时当着一众丫鬟侍卫的面说，‘幼时与韩家弟弟相识，心中爱慕韩家弟弟多年’，这话宫里宫外都已经传疯了呢……”
韩亭西在房里皱皱眉头——想不到二殿下还记得那时的事？
他一直以为二殿下不会记得自己的。
小时候确实有那么一次，父亲一大早要进宫，他便央父亲带他进宫看看。后来父亲去做事，他便由下人带着在宫里能逛的地方闲逛。
当时天刚蒙蒙亮，除了侍卫，似乎谁都没有醒来。韩亭西头一次起这么早，又是第一次到宫里来，一股新鲜劲让他一点困意都没有，反而还十分兴奋。
就在这时，一面花墙的另一边，似乎有刀剑声伴着那舞刀人用力时喉咙中的微微低吼传到少年耳中。
韩亭西遂向那花墙跑去，踩着几块不知是谁摆在那里的砖头从墙洞向院里观望。
那是他头一次知道小孩子挥刀可以挥得这么有气势，很多人即便习武，在这个年纪才刚刚起步，但是他面前的这个——至少在他眼里——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一招一式都好像发着光，一举一动都像个小大人。
韩府的下人见了，赶忙跑过去叫道：“少爷，您快下来，莫要冲撞了二殿下！”
声音不大，但弛瑜还是听见了，利落地把刀一收回头去看花墙外，便看见了白白嫩嫩的小少爷。
小少爷被发现了，倒也不羞，一副惊讶的模样：“你是二殿下？那你就是个女孩子了？我是大理寺卿家的小儿子，小姐姐你真厉害，能不能也教我功夫？”
弛瑜被这孩子搞得有些懵。
韩府的下人吓得脸色苍白，忙把小少爷抱下来一同跪在地上给弛瑜道歉：“小的该死，没看好小少爷，冲撞了二殿下，求殿下看在少爷还小的份上不要怪罪！”
这场面有些好笑，因为紫竹宫的花墙只有上面有花样孔洞，下面是严实的红墙，他们现在这样跪着，弛瑜是看不见他们的。
四下里安静了一会，墙的另一边传来弛瑜的声音，声音还有些稚嫩，确实是女孩子：“我……刚刚看了你的体型，你并不是习武的材料，日后还是不要学功夫的好。”
事实证明弛瑜是对的，韩亭西的父亲是大理寺卿，自然也是习武之人，但是父亲从未说过要他习武，也是说他一看就不是可塑之才。
虽说二殿下后来在韩亭西心里，一直是个闪闪发光的人物，但是他却不认为二殿下会记得自己，这时候便更是惊讶了——自己那时完全就是个毛头小子，有什么值得二殿下“爱慕多年”的？
韩亭西踢掉鞋子，然后把脚也放到了椅子上，默默抱住自己的膝盖，好像个无辜的小动物。
日后的日子给他的感觉就像是那个初次进宫的清晨，有些害怕，但也兴奋起来了。
而制造了这一切的弛瑜本人，这一晚的心思却不在婚事上，只在那张圣旨上。她把那圣旨看了一遍又一遍，并确认了，那确实是母皇的字迹，即便有些颤抖，但是她认得出来。
母皇被成辞软禁了半年之久，其间不仅不许人视探，连每日的膳食和汤药都是成辞一手操控。所以尹人那天与弛瑜商议时也说过：“你妄想一死了之，可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保得住其他人，你也保不住你的亲生母亲，在你对成辞惟命是从的时候，陛下正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直到现在，母皇多年前说出那句“你不过是个女婢，竟胆敢抢走朕的女儿”时的模样，弛瑜还是记在心里，但即便如此弛瑜也知道母皇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了，
她不恨母皇，她恨不起来，她只是觉得有些可悲。
她悲她的奶娘命苦，也悲母皇的糊涂。要说恨，她只恨自己懂事得还太晚。
如果可以，她确实连母皇也想救，而尹人给了她这个机会。
“母皇，瑜儿就要来看你了……”弛瑜看着窗外的夜色，口中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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