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隔壁酒馆。
“少爷,这雨下得这样大,杨公子怕是不会来了。”国舅府的下人一边给子伦倒上茶水,一边去看酒楼外面这雨,“这老天也真是,下了这么大会儿了,都不带歇歇的。”
子伦喝了口茶,无奈道:“天不晴,他就是不来,我也走不得。再看看吧,这个季节的雨,总不会下一天。”
正说着话,听得楼下有人问道:“小二,可有位刘公子在你处?”
小二忙道:“这位公子楼上请。”
子伦笑笑道:“他来了。”旋即起身,恰好那杨家公子也上来了,一袭紫衫湿了半边,身后还跟了个快湿透的小家奴。
紫衫人抱拳躬身道:“子伦兄。”
子伦则是双手交叠,也躬身回礼:“燕祺兄,好久不见。”
二人落座后,外面便闷声打起了雷,虽说是大白天,可室内却极为昏暗,小二很有眼力见地带了几盏油灯上来点亮。
子伦倒是有些意外:“燕祺兄,这雨这么大,我还当你不来了。”
杨燕祺眼圈略黑,看起来颇为疲惫,但也笑笑道:“别提了,方才雨突然下大,我与福宝情急之下躲进了个戏楼里,花费高不说,戏也没上听几句,还跟个泼皮无赖打了一架。我也不想在那戏楼里头待了,管它雨大不大,就这么出来了。”
“连燕祺兄都说花费高,想必就是慕金楼了。那里一向秩序井然,打手颇多,竟也会有无赖闹事?”
“恐怕是醉了酒吧,当众调戏丫鬟,还吐了那个当红花旦一身。算了,这种人不提也罢。”
“那燕祺兄可有受伤?”
“怎么会,习武二十年,要是连个醉酒无赖都能伤了我,那我爹还不一巴掌……”
话到此处,燕祺突然没了话音,暗暗叹了口气,便给自己倒了杯酒下肚:“我爹一直对南国忠心耿耿,胜败更乃兵家常事,这个事情根本不能怪我爹。”
子伦看着也觉得辛酸,毕竟他与燕祺二人从小就认识,燕祺的父亲杨真将军也一直待他温和。后来杨家奉命北上行军,二人也久未相见,不想如今再见竟是因为杨真将军因葫芦口失守入狱,杨燕祺的小前锋一职也被革去。
子伦伸手用力握了一下杨燕祺放在桌面上的拳头,便吩咐下人道:“去叫小二走菜吧,再多来几瓶好酒。”
下人应了一声便去了,杨燕祺这边又是一杯下肚:“我去过大牢了,才知道原来子伦兄早已为家父打点了狱中关系,燕祺感激不尽。”
“哪里的话,幼时杨将军待我不薄,我能做的还是太少了——倒是杨夫人,这一路舟车劳顿,身体可还好?”
“无碍,母亲已在客栈安顿下来,只是内心郁结,终日长吁短叹,时不时还催我赶紧娶个媳妇,你说现在我哪有那心思。何况现在杨家什么都没有了,哪里有姑娘愿意嫁,就连曾经交好的那些朋友也避恐不及,恐怕也就子伦你还会见我了。”
子伦也喝起酒来,笑笑道:“这么看来你我二人现在可算是同命相连。想我二人名门出身,风华正茂,长得应当也不算难看,怎的就是讨不着老婆呢?”
燕祺看看他,忍不住打听道:“话说子伦,几日后便是二殿下十八生辰,不出意外封王之后七日内日必定要有喜事的,你与那二殿下,如何了?”
子伦也不看他,兀自喝酒:“还能如何。”
“子伦,我以前不懂帝王家那些事,直到去了北地我爹才告诉我,二殿下这个皇女,做得极为尴尬,我想这些事你如今应当也是明白的。”
“明白是明白,可是无可奈何。”
“你还是喜欢她?”
“不知道。”子伦闷闷地回应,“我真佩服你们这些边疆杀敌的战士,我不行,我真的怕死。我爹找过她了,她也承诺了不会与我成婚,子仟倒是一心想认她做嫂子,整天怪我没用,不能讨她喜欢——我还真是有些好奇,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讨她喜欢,她真的喜欢男人吗?或者说,她真的会有喜欢的人吗?”
窗外的雨依旧下着,不知道要下到何时,酒馆里的两个大好少年,一个是大难临头,前程惨淡,一个是佳人不得,自身难保。
所谓难兄难弟,说的应当就是他俩吧。
而此刻,二殿下其人,正在慕金楼的小塔楼中,一脸蒙圈。
“尹……”一声“尹人姑娘”卡在喉咙里,咽也不对,吐也不对,弛瑜只得先庆幸了一下还好刚才没有就这样在他身后换衣裳。
“你们这些人啊,谁说花旦就一定是女子。”此时的尹人完全像换了一个人,眉峰如剑,唇薄如纸,身材颀长,嗓音清亮温润,全然没有之前美艳的女儿样。隆起的喉结早就没有了高领戏服的遮盖,弛瑜居然一直也没有留意,她有些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瞎了。
她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因为每个人都当尹人是女子,并非因为他是个花旦,而是尹人的长相就是那种若是不上妆,绝不会有人认为他是名女子,而若是上了妆,却又很难想到他是名男子的模样。弛瑜一时有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若不是你一直在我眼前,我真以为是……换了个人,你……为何要一直隐瞒自己是男儿身?”
“这是我的事情,殿下就不必管了吧。”尹人说着拿发带在发尾处微微一拢,好让头发不至于太随意。
现在每次听他开口,弛瑜心中都是一跳。他的嗓音十分低沉,但却没有其他男子那般沙哑的尾音,每一句话都如山间流水,叮叮咚咚撩得人心痒。她试着问道:“你能不能再像之前一样说话让我听听看。”
尹人回答得很干脆:“不能。”
“……为什么?”
“我现在这个样子要是学女子说话走路,你不觉得恶心?”
弛瑜一怔,看着尹人略微想象了一下……
嗯,还是别了。
虽然尹人这个人,深浅难测、谎话连篇、言辞无礼、狂妄自大,但是此时弛瑜对于他的印象却并不坏。
或许是因为尹人的样貌确实是难得一见的脱俗俊逸,或许是因为他暂时确实还没做什么伤害弛瑜的事,又或许他的言辞神色间都有些许与弛瑜站在一边的意思。
但是,戒心是不能放下的。
“你既知道我与成辞的交易,便该明白我一心求死,何苦还要费心救我?”
“因为殿下之所以一心求死,是因为殿下以为自己用不了多久一定会死。我倒是也能理解殿下的心思,与敌人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反正殿下这辈子过得极苦,确实也不如早日投胎。但是在我看来,殿下确实还有一条活路。”
弛瑜皱了下眉头:“你是说……”
“殿下不妨自己来做这个皇帝。”
“你在同我玩笑,”弛瑜看着他,看似沉沉稳稳,但心里确实起了些许波澜——看现在的形势,尹人怕是不会凭空说出这种话来,“女帝的威信早已葬送在母皇手中,南朝内忧外患,日后注定不会再是女帝的天下。”
尹人笑笑地坐到床畔去,又示意弛瑜在那三足圆凳上坐下。他现在谈论的是足以令天下风云变幻的大事,却随意得像是闲话家常:“我恐怕要先给殿下的‘良策’泼盆冷水了。殿下以为自己从未招揽人才、从未有心称帝、更从未与身边之人联合压制长皇子,此时若自愿屈从,方可以一条本就保不住的命护旁人周全,以求长皇子莫要斩草除根。但是一切真就这么简单吗?殿下可还记得国舅府的两位少爷是怎么死的?”
尹人比弛瑜大也大不了五岁,何况弛瑜的头脑和阅历,早已不是普通年轻人可以相较的,可此时尹人给她的感觉反倒像是老师一般。弛瑜抑制住作揖行礼的冲动,认真应道:“若我没记错,他们二人是因贪污公款、滥用职权之罪,被双双斩首。”
“那殿下觉得现在朝中是否还有贪污滥权之人?”
弛瑜点头道:“自然是有的。”
“那为何偏偏他们二人死了?”
“应当卷入了政务纠纷,这些事才被挖了出来。那时我尚未到能够上朝的年纪,此事我确实所知甚少,但是刘子伦不一样,他从未参与过朝廷的事。”
“那殿下有没有想过,男后成辞为何不救救他的两位侄儿?”
“不能救,或者……不想救。”
“殿下可又知道刘家曾经一度落末,是为何重新起家?”
“因为母皇与成辞成婚……我懂你的意思了。”弛瑜说着脑中白光一闪,随即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尹人点点头,接道:“当时的陛下即将被封为女王爷,一心只想纳林易为妃,是元帝说林易才华横溢,该当入朝为官为国效力,这才拦了下来。封王在即之时,想必那些官家子弟对这位女王爷都是避恐不及的,而若是此时刘国舅硬是将弟弟送上王妃之位,以保刘家大世家地位不倒,倒是容易得很。如若刘成辞当时与皇女殷渮成婚是国舅爷半推半就的,他被迫做了王妃蒙受奇耻大辱,且皇女殷渮疯狂爱慕林易并未正眼看他,那么殿下可以试着想想,作为一个男人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他对刘国舅、对殷渮陛下、甚至对林易的仇恨,会有多大。”
“成辞早就动手了,让刘家断子绝孙是对刘国舅最狠毒的报复。刘家二子死的时候成辞皇后势力已经很大,两个亲侄子双双斩首,要说他是无能为力,我不信。殿下如今在意的无非也就是那几个人,生父、师长、青梅竹马,但是殿下仅仅担心自己死后长皇子弛臻对他们斩草除根,我不得不说殿下担心得,少了。”
“即便看在你老实听话的份上,弛臻有心放过他们,但是成辞与他们还有一笔旧账要清算,那是笔千刀万剐也不解恨的旧账。所谓交易不过是殿下一厢情愿,成辞的阴毒殿下应当比我更清楚,可以说殿下方才若是死了,根本就是白死。”尹人说着抬眼看向弛瑜,满意地看见弛瑜依旧是眉头微皱,稳稳当当的模样。他知弛瑜心里想必早已天翻地覆,但是表面上却能一如往常,这不就是一个皇帝最该有的样子?
可行,计划应当可行。
尹人勾起嘴角,还是笑得那般狡猾,就仿佛他能从这一切事情之中得到天大的好处一般:“殷渮帝无作为,确实让天下人对女帝失望透顶,但是眼下摆在殿下面前的也只有这一条路。好在殿下不像殷渮帝一般平庸,殿下的兄弟们所能胜过殿下的也不过就是个男儿身罢了。我早说过我是殿下命中该遇到的一位贵人,若殿下愿听我一言,我便也愿助殿下黄袍加身。”
尹人一番话,弛瑜听得几乎惊呆。
她原本想得清清楚楚的东西,就这么被一个常年深居戏楼的戏子全盘推翻,更可怕的是弛瑜从他的话里找不到漏洞。
尹人这个人,聪明得可怕,知道得太多,也隐瞒了太多。弛瑜不明他的来路,不知他的身世,但她知道尹人分析的都是对的。
弛瑜颤抖了。
黄袍加身?这么多年来,这个念头在她脑中从未出现——若南朝到了第三代还是女子为皇,天下会变成什么模样?
这时,尹人适时地加了把火:“我素来不屑与人多做解释,今日之所以如此多话,是因为在我心里,殿下并不像其他人一样蠢。话说到这个份上,若殿下还不愿放手一搏,那便请殿下速速离开吧,今日就当你我不曾见过,殿下如何也与我再无干系。”
话到此处,终于逼得弛瑜开口:“你要我如何信任你。”
尹人嗤笑一声,满满的不屑:“殿下现在处境已经是最惨了,我再害下去又能害成什么样?”
弛瑜被怼得一顿,又问:“那你又为何帮我?”
“我不做亏本买卖,其中自然能有我的好处,不劳殿下费心。”
弛瑜有些头痛地掐掐眉心。
以往不论大哥如何怕她,她的确是从未想过要与大哥相斗,甚至她心里始终没有那份该有的怒火。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是这个性子,有时她倒也希望自己有点脾气,可事实就是她十八年来从未动怒,一切苦难照单全收、自己消化。
但是就像尹人说的,此时的弛瑜已经没有退路了。不知道自己死后成辞会做些什么,她已经不能如之前所想,放心地死去了。
如果不能顺利称帝,周身大乱;如果称帝后一着不慎,天下大乱。
弛瑜闭了下眼,倏忽又睁开。
“请公子教我。”弛瑜站起来,抱拳俯首,对尹人行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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