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册上记载这个萤妃二十岁入宫,直到元帝驾崩才离开宫中,入庵为尼,不久便病逝圆寂。
尹人姑娘和她如此相像,会是她的后人吗?可她是元帝的女妃,元帝不可能赐予她子嗣,她也绝不能与其他男人生下子女,那么难道是入宫前有过孩子?那尹人应当她的孙辈?太荒唐了,即便她貌美过分,难不成元帝会喜欢到强抢一个有夫之妇?
这个尹人,一直厮混在戏楼,却多年不曾登台,如今看起来也是二十出头的人了,对于戏子来说出道得也太晚了些。那么没有出道的那些年她在做什么?慕金楼分明是在拿她当小姐供着,连普通的打杂都没有让她做。而养了这么多年的一个闲人,却在半年前突然登台献艺。弛瑜略一回想,发现正是第一次传出母皇病发的时候。
大事在即,弛瑜不想出什么岔子,但这个尹人突然就这么冒出来,让弛瑜突然觉得或许整个形势中还有什么自己没有看清的东西。
次日天阴,白绫拿挑杆卷起竹帘,看见外头天已泛青,回头道:“殿下,今日怕是要下大,不然咱们改日?”
弛瑜今日着藏色长衫,发髻上特地戴上了金丝冠,因为进出慕金楼的客人衣着若是寒酸了,也是件挺招人注意的事儿。
“就今日吧,看天色应当能在雨下大前赶到。去叫孙七备伞。”弛瑜边说边理着袖口,声线已经开始模仿男子的腔调压低,直听得白绫心里一酥耳朵一热,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去照做。
找到孙七时,孙七正帮忙把一箱东西扛上板车。那箱子似乎沉重得很,孙七本来块头就大,这么一吃力,膀子上筋肉都凸了出来,看起来颇有些吓人。也好在宫里有这么个极有力气的人在,弛瑜的新府邸准备得比想象中快得多,有时白绫也觉得这板车如果不靠牲畜而靠孙七去拉,可能还会更快。
“孙七,别忙活了,殿下要出宫,你去备两把伞。”白绫叫道。
孙七像没听见一样把东西稳当当地放下,转身去房里找伞。
他向来都是不理人的,白绫已经见怪不怪,弛瑜似乎也从没把他的这种态度放在心上,至少每次交代给他的活他都好好地做了,回不回应有什么打紧。
过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弛瑜推门出来,孙七一如往常地低着头站在门口候着,手上拿着两把伞。
弛瑜与他也无话,径自走去,恰巧雨已经淅沥沥地滴下来,孙七撑了把伞为弛瑜挡雨,另一把递给白绫。
嗯,孙七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让拿“两把”伞,他绝不拿三把。
孙七原本也不叫孙七,他是羽林军出身,没读过书,但武艺了得,便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管一队人马。不过后来他的腿脚在一场比试中不慎受伤,再加上他大字不识一箩筐,便总有人不服他管,老给他找事。时间长了孙七也不想干了,自请离职调动。正巧弛瑜当时已经半大,时常想出宫看看,身边却缺个贴身的侍卫,于是上面就把孙七调了过去。
管事的带他去紫竹宫时给他做足了思想工作:“这事情是你自己应下的,给主子做侍卫,有好有不好。虽说不像你们军中操练那么辛苦,但是既然做了二殿下的侍卫,那从今天起没人会管什么军纪军威,你就是紫竹宫的一个下人,二殿下就是让你做刺绣你也得做,你们习武之人的那点傲气,也得赶紧放下。”
见孙七一言不发,管事的想着自己是不是把人家吓懵了,忙又开导:“不过,话虽这么说,我们二殿下从来也不是会难为人的主儿,你踏踏实实做事,忠心耿耿做人,包你过得比在羽林军里悠闲自在。”
说话间二人已经进了院里。这是孙七第一次见二殿下,身着男服,满头大汗地挥动着一把比个头还高的长刀,机械地重复同一个招式,却不见她腻烦。
管事的哈腰行礼:“二殿下,人我给您带来了。”孙七也赶紧跪下磕头。
弛瑜正练得头脑发懵,一时没听清,以为是管事的把什么东西带来了,看也没看就说:“放着吧。”
管事的和孙七都是一愣。还是管事的机灵,高声应道:“那奴才先告退了——孙坚达,你在这听二殿下吩咐。”说罢便匆匆退下了。
弛瑜听着一怔,这才回头看了孙七一眼,忙道:“起来吧,以后在紫竹宫见我不必行伏礼。”
孙七闻言又默默起身。
“你叫孙坚达?”
“……是。”
弛瑜看了他好一会,孙七不知道这孩子在想什么,只知道片刻后弛瑜开口道:“今后,你便叫孙七如何?”
去慕金楼的路上弛瑜刻意想走慢些,靠孙七近一点,这样孙七也能多遮些雨水,谁知弛瑜慢一寸他便慢一尺,弛瑜慢一尺他便慢一丈。弛瑜也不想跟他耗了,大步走去,孙七又大步跟上。
好在一路上虽说确实阴落落的,但雨却始终没有真正下大,直到三人前脚刚进了慕金楼,后面天上立马翻起了黑云,继而大雨瓢泼,如龙引水。
白绫边收伞边乐道:“少爷,果真如您所说,下大之前真的赶到了,一步都慢不得,真是好巧!”
天色昏暗,慕金楼内也已点上红烛,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昼夜。弛瑜将湿鞋在门口的棉布上踩掉水渍,跑堂立马迎上来:“这位爷是听戏还是楼上吃酒?”
弛瑜俯首问道:“敢问尹人姑娘现在何处?”
“啊,原来爷是想听戏,可尹人的戏一天一场,今日的已经开场了,爷现在进去怕是只能听半场。”
“那待这场唱罢,可否与姑娘见上一面?”
跑堂陪笑道:“爷莫怪,只是自打我们尹人登台,慕名而来的老爷少爷甚至是夫人小姐都实在是太多了,尹人也总不能个个都见。我这么说爷也别觉得我是小看了爷,那国舅府的三少爷可是大人物吧,就连他也只能按规矩听戏……”
弛瑜忙道:“在下明白,半场便半场吧——白绫,银子。”
白绫抖抖荷包,好不乐意地给了钱,只恨不能直接把弛瑜的腰牌亮出来。
弛瑜倒是不在意,跟着引路的小丫鬟便去了大堂。这慕金楼的丫鬟也是机灵,看出弛瑜是第一次听戏,又气度不凡,安排她落座后便多招呼了几句:“今日天公不作美,只能在大堂布戏,若改日公子再来也能在院里听,另有一番滋味。”
弛瑜低声道了谢便去看台上,却不见尹人,只听得一武生咿咿呀呀唱得兴起。那慕金楼的丫鬟去了又来,给弛瑜上了茶水,孙七接过来将茶盏搁置在桌上。
见弛瑜不解皱眉,白绫俯身解释:“少爷,这场戏名叫‘子规啼’,讲的是将军与戏子相识相爱,却决意要征战沙场,不愿迎娶戏子误她终生,戏子遂嫁与他人的戏码。现下正演到将军战场杀伐的一段,所以尹人姑娘应当已经下场了。子伦少爷说过,这场戏最精彩的一是戏子出嫁前与将军分别的桥段,二是末尾将军凯旋归来,戏子却被狠心的夫君虐打将死,于是将军拔剑杀了那夫君,也与戏子生离死别。第一段好像已经错过了,不过没事,少爷,后面才是重头戏呢。”
弛瑜端起茶细细抿了一口,又去笑白绫:“又是听子伦讲的,说得倒像真的听过似的。”
白绫急道:“还不是因为少爷您不爱听戏——不过现在好了,只要您喜欢听戏了,日后我与孙七的日子也就不那么无聊了。”
弛瑜微微笑了一下,抬头去看台上。武生的唱腔弛瑜并不感兴趣,待武生唱罢,应当是一段尹人闺中相思的戏码。
然而前奏刚起,弛瑜突然觉得嘴唇一阵发麻。
很快,这种麻几乎从头蔓延到脚尖,继而胃如火烧,疼痛难当。
她想站起来,但是腿脚不听使唤,想叫白绫,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弛瑜眼神向下垂去——茶水里被下了毒。
成辞动手了?他认为让自己死在慕金楼对他来说才是最有好处的?所以尹人果然与宫里有着什么联系?
弛瑜一直认为即便要死也不该自己动手,可没想到到了最后竟还是要愧对师父教诲。
她强撑着抬眼去看台上——前奏已过,却不见尹人登台。看官们都开始小声议论,乐手不知所措,只好将前奏再弹一遍。
她去哪里了?为何没有登台?她与这茶水中的毒究竟有无关系?还是说,根本就是她下的手?
行吧,不论如何,这些都与弛瑜无甚关系了,既然与成辞有约在先,那就没有食言的道理。她试着回忆一下自己这一生都做了些什么,却发现根本就没什么好回忆的——成辞阴毒,大哥畏惧,文武百官皆害怕皇女继位。母皇待她是好,可她却也是杀了奶娘的人,这个坎弛瑜一生也没能过去;父亲才华横溢、坚毅正直,是弛瑜最敬重的人,但父亲却从未拿她当做女儿;她敬师父勇猛如神,也敬老师学富五车,但事实是在大事在即时师父和老师都在躲着她;沈太医、白绫、孙七待她是好,可直到最后弛瑜也没能与谁真正交心;而子伦……他或许是世上最干净的人吧,全天下都是他的朋友,对谁都捧着一颗真心,对弛瑜尤其如此,可弛瑜……终究负了他。
但是总归还是有开心的时候的——至少如此优秀的男子是她的生父,至少她确实受尽了母皇的宠爱,至少她一直爱慕的男子也倾心于她。弛瑜闭上眼睛,似乎还能看到师父手把手教她挥刀,看到答对时老师满意点头的模样,看到白绫对她撒娇、孙七为她撑伞,看到沈太医忙不迭地塞给她一把冰糖,看到刘子伦笑她太过一本正经。
我应当,也不算太惨吧?
弛瑜胃里被烧得愈发难受,只觉得嗓子都要冒出烟来,真是还不如砍头来得痛快,也不知这么死后死相会不会太难看。
她试着抬手,颤巍巍地端起茶水,依稀听见白绫还在一旁抱怨:“这尹人怎么还不上台,就等着看她呢,来了半天了,影都没见着。”
弛瑜无声地笑了笑,低头将毒茶一饮而尽。
不……没有一饮而尽。
就是这么“巧”,慕金楼的一个小丫鬟从恰弛瑜身旁小跑而过,也不知是衣服上的哪根线头正挂上了弛瑜发髻上的金丝冠。
弛瑜这个人,平日里绾发连碎发都不留一根,别说是一掉就会披头散发的冠顶了,那必然是戴得死紧,于是弛瑜的冠顶倒是没掉,那小丫鬟的衣裳却“嘶拉”一声报废。
大堂里的诸位看官只听得一声尖叫,回头便瞧见一个小丫鬟衣衫不整地蹲在一男子身旁,嚎啕大哭。
弛瑜这个本要服毒的人也是一愣,想安抚这姑娘,却喉头火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孙七木讷,不知道如何是好,白绫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知道定是误会,忙叫道:“我们家少爷又没动你一根手指头,你不去换件衣裳,在这里哭什么!”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就更不像话,大堂内一时间议论声四起,弛瑜有些心累——临死扯坏了小姑娘的衣裳也就算了,还要被这么多人指指点点。
正想把茶水喝了一了百了,一抹艳红的身影却不知从哪里杀了出来,冲着弛瑜的脸扬手就是一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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