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西苑

    白志衍是白老太太最爱的幺子,也是白府唯一从仕之人,白老太太眼中光宗耀祖的希望之星。白三夫人在生产六小姐时不幸离世,三房便只有六小姐一女。白老太太一直希望他早日续弦以便开枝散叶,可总被情痴的白志衍不冷不热推拖着。白老太太原想老三儿情殇过后总能碰到投缘的女子,为白府带来满堂出息的子息。这不算过分的美梦梦了半晌破了,老三子先是一步离去。白老太太撕心裂肺哭了好几日,把能商量的长子和次子唤来,说是想给老三儿过继一个儿子,让他走得儿女双全。

    白大老爷白志平膝下独有一子三女,独子白琚松还是白府的嫡长孙。他捂了捂大肚子,觉得这倒霉事轮不到自己,飘飘然就大力点头赞同。

    白志庸房中倒有二子三女,一是已故卫氏所出的嫡长子白琚琛,一是侧室王氏所出的次子白琚柏。嫡子自然不能过继。次子白琚柏虽然不算争气,终是舍不得。他沉默很久,想了一个烂借口:自古过继都选幺子,白琚琛是断然不能考虑的。至于白琚柏嘛,他不学无术放浪形骸一直都不被三弟所喜,若过继了他,一定是违背三弟心意的。

    白老太太凄凄惨惨哭了半晌才兜出她早想好过继的人选,是白府的旁亲,白老太爷堂弟的次子房中的小子,名唤白琚竹,年方十四。

    这位白老太爷堂弟的次子在白氏同辈里排行老五,算是顶出名的一个无所事事的懒人。前后娶了三妻四妾全因他没拿家用无米为炊,哭啼啼地跑了。以至他的大半生都在老光棍中度过。他的三妻四妾里也只有他那烟柳巷的四妾给他留了个瘦弱的儿子,便是这白琚竹。按理说,老来得子该是捧在手心里呵护,偏偏这白五爷过惯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嫌那小儿子是个累赘。说来也有白二太爷一脉早已旁落的缘故,这过继儿子的主意还是人穷志短的白五爷自个巴巴提出的。

    说到这,白老太太又是凄凄惨惨哭了半晌,自从白老太爷仙去,白府何尝没有败落,至今尚能勉强维持个表象的体面,都是因为有老三儿这争气的儿子。可偏偏是这最争气的儿子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白老太太心碎复心碎后,就只想体面风光地给白志衍办场葬仪,让老三儿此生走得圆满,来生也富贵可期。

    白府的两个大老爷一听倒霉的不是自己,立刻双手赞成,一叠声诚恳地表态:“一切单凭母亲做主。”

    言罢,两人也跟着白老太太一起伤感起三弟的离世。

    白志庸担心自己对幼弟的思念表现得不够诚恳,抹了抹眼泪,还张口痛骂了白琚琛两句,说这蠢儿行事拖拉,知晓了家里的变故,还耗费这么多时日才登船归国,最是可恶,着实不孝。接着又恨骂起当初就不该让他出洋读书,儿子的坏一定是受了洋人做派的影响。

    只要讲到了洋人,光绪宣统年间皆任蓝翎侍卫的白志庸就有了一肚子牢骚,有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可抱怨,而且可以日以继夜,滔滔不绝。这在白家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于是突变话痨的白志庸才气哼哼地开了一个陈年往事的头,已经把白志平和白老太太的伤感的眼泪都吓得收了回去。白老太太赶紧无奈地挥手,让正在愤谈辛丑之耻的老二儿退下去。

    两个白老爷退下后,白老太太又开始掰着手指数日子。这几个月以来,她唯一所做之事就是盼着白家的两个败家仔能早日带回自己的老三儿。

    是夜入梦,她终于梦见了她的老三儿。梦里白志衍牵着一个小姑娘迈过白府的垂花门,他对老太太说:“娘,我带女儿回家了。”

    白老太太在梦里也是泪洒衣襟,她恍惚觉得儿子还活着,只是攥着白志衍手臂说:“回家好,回家了就好。”她还想问问儿子离家这么久,回家了可想吃什么?

    却悠悠从梦中转醒,真真是午夜梦回,惊觉虚梦一场,天人永隔,白老太太便又凄厉地哭起来。

    随侍在内间的周嬷嬷被惊醒了,她起身披了衣服为白老太太倒了碗一直温热在小碳炉上的安神汤,又是陪哭又安慰了白老太太许久,白老太太才重新入寝安眠。这一折腾,却也到了东方既白,白老太太睡得朦胧里,像是听见仆役们喊了起来:“三少爷和六小姐回来了。”

    “三老爷回家了。”

    白老太太梦中惊醒,挣扎着披着衣裳就起身出来,她由周嬷嬷扶着,走得又急又颤。行到了半途,她看见了白琚琛,看见了怀抱骨灰盒的白莞,仲怔半晌,上前颤巍巍地抱住骨灰盒,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越来越多白家的里亲外戚也迎了出来,他们在白府已住了好几日,就候着白志衍归家。见此场景也纷纷痛哭出声,仆役们也随之落泪哽咽,白府上下皆是嚎啕哭声一片。

    白莞就是在这一派悲伤的气氛中走进了白府。在白老太太的操持下白志衍恢宏的葬仪做足七七四十九天。白氏家族的族人几乎全数到场。一轮仪式下来,白莞虚脱得哑了嗓子。原本她不必如此辛苦,毕竟白府计划了过继子嗣到三房。可惜这白琚竹的庚辰送到了老道士手里一推,道了一个八字不合。白老太太却又不信,还是准备了过继的仪程,一族上下百余人见证,白琚竹端端正正地站在蒲团前,才一拜首,顶上的莲花纸灯准准砸了下来,摔个粉碎。

    征兆太不吉利,族人议论纷纷。

    白五爷转身塞了两块大洋到老道士的手里,请他想想办法。

    老道士一捋长须说:“此事还需掷茭杯叩问亡者。”

    众人纷纷附和。

    白琚竹拿茭杯在奠台祝词祷告,一掷一个笑杯,一连七个笑杯。白老太太实在也看不下去,哭哭啼啼对着棺材板抱怨了几句,此事便当揭过不提。白五爷见之又急又愁,却是无可奈何。于是白莞假冒了独生女,就只能一肩挑起所有繁文缛节的重头戏,说哭就哭,说跪就跪,日日守灵到午夜。好不容易挨到了出殡,整个仪典结束,她才双腿颤抖地被丫鬟扶回到闺房睡了一场安稳觉。

    白莞的闺阁是白志衍原先的居所,西苑。这是白府鼎盛时代最后修建的院落。白老太爷暮年拜相,买进了右邻的两进宅院,修葺成处理政务的书房,取名西苑。当时为了方便来访同僚出入,白老太爷便保留了宅院的街门,沿着白府原来西面的外墙修建一条夹道,又打通两扇屏门,使得西苑成了白府一个半独立的跨院。

    白老太爷逝去后,白府式微,遣散众仆,有人提议过将西苑出售。老太太做主,三子先分家。白志平得了江浙的生意产业移居沪上;白志庸随白老太太同住,奉养老母,分了白府的三进正院和乡下的田地作坊;白志衍供职北洋政府,便只要了西苑与一些前街的铺面。

    白莞归国前,白家大老爷们又重提西苑出售之事,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应付葬仪和未来抚养白莞的花销。白老太太心底冷笑,拍板这些费用都由她的私帐来出,西苑这才保留了下来,可是铺面却被卖得干净来填白府正院的各种窟窿。

    房子是在,西苑的仆役却早散得干净。白老太太盘算了一遍白府现在各处都在短缺的仆役,只好调了一名自己跟前的丫头小容来西苑伺候白莞。老太太心底又叹了一叹,西苑的垂花门前曾经一字排开十几个仆役候令,如今却只剩一个孤零零的丫鬟。

    葬仪结束的隔日,白府送走远亲外戚以及白大老爷一家返回沪上,归来就看见街角孤零零站着一个瘦弱的小子白琚竹,哭哭啼啼就是不说话。白志庸来问他,他也只是哭。后来白志庸套车送他回白五爷处,马车出门饶了一圈,又牵了回来。

    白志庸向白老太太请安时,母子两便说起了此事。

    白志庸说:“您老没去见了老五住的那房子,现在就只住一间北屋,房门外就堆里煤,整个房间打了两个床位,升个炭盆,几口箱子堆着,也就是全部的家当了。”

    白老太太问:“老五怎么会过成这样?”

    “老五也是后悔,他说前几年他想着抽点上等的烟土也能得个好身子,就在这上头花了大钱去了,抽着抽着就得卖一间房。这世道动荡,房子也卖不得一个好价钱,加上先前打发那贱妾也花钱,现在手上也就没剩什么钱财了。老五说他这样总是卖祖产也不是个事情,就想着余下房子能租都租出去。想着用租金养活自己,也能给小五留点东西。”

    “吸了烟土还能有什么好身子,他还是得把那烟土给戒了才是个正经。”

    “唉,戒过多少回了,绑也绑过,药也灌过,这洋人医院都送过不知几回了。说是戒了,总是不留意又吸上了。这烟土真是害人。”

    “我知道你两打小就最有感情,当初他为了护你摔断胳膊,忍不住疼,这才沾上鸦片,你总觉得他如今的境况有你几分关系,但你可想得清楚,世间断胳膊的不止他一人,却不是人人都沾鸦片。终归来讲,还是他自己的错最大。这几年眼瞅着你也没少接济过他,你掌着府里的银钱,心里还是要留有分寸。话说回来,你也不能全信了他说的话,他要是真心想给小儿子留东西,却如今连儿子也不养了。”

    “母亲教训的是,我心里自是有分寸的。想来老五真心还是真的,只是力不能及,这烟土瞧着就是两三块大洋一泡,却比什么都经花银子。”

    白志庸小心翼翼地问:“母亲,你看是不是能把小五就留在府里养着,也就是多双筷子的事情,老五那真是住不得人了,也怕耽误了这个孩子,这么大都还没正经上过学堂呢。”

    白老太太不想管事:“你自个拿主意吧,现在白府你当家,母亲都依你。”

    管家的王姨娘想把白琚竹塞到西苑去,一同去吃白老太太的私帐钱。白志庸听后没同意,他提起白老太太最后似是无意地交代:“西苑既然住六姑娘,那就是姑娘的闺阁。”

    王姨娘冷笑,只能从倒座房里找了一个房间安置了白琚竹。

    白琚竹寄人篱下,但十分有眼力劲,他安分地住在下人房里,隔日就鞍前马后地讨好起王姨娘的独子白琚柏,一口一个“四哥”叫得亲热。白府败落后就没再给两位公子配过跟前小厮,白琚柏有了这么一个随身的跟班,心里十分自得意满。王姨娘见了儿子舒心,也不再给白琚竹脸色瞧,只是心里却愈发轻贱了他去。

    西苑这边,白莞理了理行李,觉得终于到她可以托词离开的时候了。她想赶在二月春季开学之前回到伦敦,她按白琚琛先前所言到正堂禀明白老太太,无知无畏地说起回英读书的事情。白老太太老脸越听越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把她留洋读书提升到于国不忠,于长不孝的地步。最后一拍桌子,罚她回房面壁思过。

    白老太太的怒气很得人心。白府寅吃卵粮是早有的事情,六小姐从前能出国读书,是因为白志衍恰好是驻法领事馆的荐任官。而白琚琛能出国,那是卫氏瞒天过海把他推上火车,根本从来都没让白家人知晓过,这也是卫氏临死都不同意白琚琛归家送葬的原因。出国读书不是白府负担得起的事情,虽然人人撑着脸面都不承认。

    白老太太前脚痛骂了白莞,后脚偷偷唤来了白志庸,想和他商议一下在北京给白莞找间学校读书。白莞若能考上大学,府里出了女大学生的名头说出去也是极好听的。白老太太又交代,这事情未做成前可不能张扬,毕竟白府里余下的三位姑娘都只读过私塾,没有上过新式教育的学校。这里虽说有三位小姐学识差的缘故,可白志庸也抠门,他觉得新学校的学费贵,既然不是那块料子,又何必费那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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