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莞未曾知晓白老太太的心意,回了房间只觉又惊又怒,深悔自己给斯文败类的白琚琛骗了。她的身世随时都有曝光的可能,她是一定要读一个文凭才能在这个世界有所依凭,赖以生存。可事已至此,却又无可奈何。她压下心口三分怒气,坐下来细细谋划自己的前途。
她回白府的时候带回了一笔现金详称白志衍的所有遗产,现在这笔现金基本被葬礼的各种排场挥霍一空了。但是白家人并不清楚,白莞偷留了一笔款子存在伦敦巴克莱银行。如果白府没有动用她带回的现金,或是白老太太愿意支助她一趟路费,她原本可以富余地完成英国的学业,现在她已经没有能力再去留学了。摆在她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转学到香港承认英国学籍的学校,一条是在国内重新求学。
白莞在这两条路前摇摆了一番,就选择了在国内求学。她懒得费钱费时地去香港读什么女子高中了,她要参加入学考试,直接读大学。
开始选大学的时候事情变得极为简单,这个时代的中国于女子而言,只有屈指几所学校可以报考,白莞不想和白府牵扯过深,又排除了北京的学校,最终选择了上海浸会大学。
她偷买了套教材,半夜躲在床帐内过了一遍入学考试的知识点,觉得会的实在简单,不会的如国文和公民,估计还是得考砸,但最大的问题是她得尽快学会写繁体字,还得习惯竖着写。她祈祷阅卷规则里千万别来什么“一个错别字扣半分”的规定,否则自己估计能拿一个史无前例,轰动全校的负分。
西苑曾是白府最热闹之处,如今却甚是寥落寂静,连白府中人都少有拜访,很适合白莞静心地备考,但也生活得有些苦闷。
白府长辈不会来西苑,他们很会端架子,有事从来都是命小厮唤晚辈到面前听训。白府的三位小姐与白莞不熟络,还烦厌她的留洋背景与洋装衣着,自己姐妹玩乐就不乐意想起她来。至于两位公子,那就更不会无事来登小姐的闺阁。
白琚琛倒是礼节性来过西苑一次,他在屏门处就先让小容通传,进了院子坐在明堂也只关心了一下她起居上是否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客套说了几句若有事情可以来找他的话。
白莞对他的虚礼客套也回应了一个假惺惺的感谢:“谢谢三哥关心,在自己家里哪儿都好,哪有什么不方便的。”
其实她觉得白府的起居那那都不方便,烛火照明,炭盆取暖,恭桶如厕,木盆洗澡……
简直就是古代人,她若倒大霉再穿个1000年大抵也就是这样原始的过日子。
若是有仆役尽心服侍,这般旧式的起居也是极舒适的。但白府的仆役对西苑的活计很是应付了事,西苑日常用品供应就不大及时,到处都有卫生死角,器皿用具也都不大洁净。
这其实不能多怪仆役,按规矩来说,白府三子既然分了家,三房西苑和二房的正院是有两套独立班子的仆役,各听各主,各管各家。但是白志衍常年外任为官,西苑就只留守两个老仆,而这两人也因白府的银钱短缺,在葬仪完毕后就被王姨娘寻了个借口遣散了出去。西苑与正院就同未分家时一般合用了所有的仆役。白府正院的主子卖了白志衍的铺面填窟窿自然觉得无所谓,但底下的仆役没多月钱又平白添了活计就不太乐意了。
按规矩每日白府正院的两名粗使婆子打扫好了正院的屋子便来西苑洗扫,白莞换洗衣物也是小容送到正院负责浆洗的粗使婆子处一同洗衣。但西苑的洗扫总是最马虎的。西苑空置的东西厢房还被白府刘管事直接锁上,动也不用动了。浆洗的婆子还算规矩,负责添碳烧水的杂役就滑头了,送来西苑的炭火都被她顺了点用到自己冰冷的小屋内,于是西苑的炭盆烧到清晨就会断供,一室冰凉。
小容原是白老太太跟前的丫鬟,不用做屋外的粗使伙计。但她调到了西苑来服侍白莞,堂前屋后什么都得操持。她也知道那些杂役的小手段,她有把这些事情悄悄告诉周嬷嬷,周嬷嬷听后没说什么,也没能做什么。白老太太不想插手管事,白府银钱短缺,损人利己的王姨娘在管家,白莞的生活就只会是这样。小容见事情没有改观,自己又呆在无依无靠的白莞身边,便只有忍气吞声。
白莞不解其中的弯弯绕绕,但白府的破败却是一眼望之,无需多言。在她看来一个败落之家,仆役人心浮动以致各处蒙尘很正常的。她虽不曾生活在一个拥有十几个仆役的大家庭,但她从小耳濡目染卓父如何管理一个上百人的小工厂,她觉得白府中的仆役也就如同员工一般,要让他们工作尽责,除了要有领导科学的管理,也要付出足够的劳务报酬,而这两样明显白府都很欠缺。
白莞私下询问小容她一个月能有多少月钱。小容是赵嬷嬷的女儿,白府的家生子。赵嬷嬷回乡下养老了,她便顶上娘亲在白老太太跟前的位置。她说她一个月有六两大洋。
白莞拿了二两大洋给她,只说是给她的赏金,小容欢喜地收下,更是尽心服侍起白莞来。
白莞伏在案头温习功课,小容手头也没有闲着,她会把屋内用具与器皿再清洁一遍。白莞休息或是泡浴的时候,她还会给白莞说起府内的各路消息,说白家乡下哪个穷亲戚又来打秋风了,白二老爷听了哭诉又心软地送了许多银钱;说白二老爷又跑去找白老太太求救,公帐上都是他自己捅出来的窟窿眼,他现在却不知今年这春节该怎么过了;还说王姨娘已经开始给五小姐议亲,却一直没有找到又有钱又有势的人家……
白莞听八卦听得身心愉悦,又摸了两块大洋问小容有没有办法悄悄去外头买些木炭回来。小容心领神会,出门前还将西苑的屏门给闭上。
这二两大洋让小容买了一拉车的黑炭回来,黑炭从西苑独立的街门直接送了进来。
白莞问:“这么多炭,该藏哪呀?”
小容让送炭火的伙计打开了堂屋门前廊下的一块的木道板,只说:“藏这。”
白莞倒是惊叹了一声,石板之下竟是一米见方的火道洞口,原来西苑能烧地龙。
小容点点头,她说:“我娘和我说,整个白府别看是老太太的堂屋最气派,屋子却是西苑修得最好,也只有西苑有地龙。老太爷晚年一直都住在这,那时一到冬天,西苑的地龙就没断过烧。整个屋子都暖洋洋的。”
白莞说:“那我们若是把它烧起来,一日需要多少炭火呢?”
白莞第一次看见古代的地暖设施,很想试用一下效果。
小容想了想说:“这一车怕是不够。”
白莞计算起自己手中大洋的现款。她自从决定在国内读书后,就悄悄到中国银行开立的一个户头,用支票承兑的方式,想将存在伦敦巴克莱银行的英镑划转到国内的户头。但是外币支票的承兑期有三个月,她现在手头的现金不足一百两大洋。
小容却说:“小姐,可是别烧地龙。先莫说这很费银钱,您一烧地龙,我们买炭火的事情可就瞒不住了。府里到时肯定有很多闲话,难保又训您没有规矩。”
白府仍保留着许多前朝簪缨世家的做派,晨昏定省,坐立行卧都自有一套旧式的规矩。白莞在这上头常常行差踏错。
最初的时候,白莞都是半夜偷摸起床备考,而白老太太处却是辰时初刻请安,往往这时她才睡了四、五个小时,就得挣扎着起床梳洗,好几次她牙齿打滑垂下脑袋坐在白老太太堂下就睡着了,也好几次睡眼惺忪地望向白老太太,根本不知道她问了她什么问题。她看见了同来请安的王姨娘养的三个女儿很惊讶她竟然如此不懂规矩。
慢慢到后来,白莞发现小容其实不识字,白日里她当着她面读书不妨事,小容问起她便只说自己在读推理小说,实在不必再半夜躲在架子床里点烛夜读。睡眠足了,白老太太处的晨昏定省才有了精神。但她仍旧没有心思认真去学白府的陈规陋习,她心想着是得过且过的应付掉这些日子,然后远走高飞到上海读书,从此销声匿迹与白府再无往来。
白莞对着小容点点头。
当下的日子能不惹事,还是尽量不要惹事。
白莞读书读得烦闷的时候,把白志衍的莱卡相机从行李箱里翻了出来。她偷摸从西苑的街门出去,招了辆黄包车想游览一番这个旧时繁华的帝都。她认为自己此番离去读书,该是再也不会回北京来了。
可是这一次不大幸运,刚出胡同她就撞到白志庸和刘管事一同回府。两人四目相对,白志庸震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扶额像是晕眩了半晌,虚浮无力地抬手,让刘管事把白莞这种闺阁小姐独身外出的荒唐行径报告给了白老太太。
白莞站在明堂,被白老太太就着家规理法骂了一通。
白莞不大瞧得起白府的迂腐规矩,可是也不想和白家人起冲突。于是她试着去找白府的三位庶女调剂无聊的生活。可惜她与她们果然不大投缘,五小姐白薇,九小姐白露,十小姐白芬挂之于心诉之于口的皆是穿衣打扮与嫁个好郎君。白莞的审美和她们相距甚远,她们讨论起衣装来,总是要对白莞的洋装明里暗里打压一番,结论大抵都是像她们这般打扮才是正经小姐的风范。
白莞和她们打了几次扑克牌,姑娘们话里话外就想套问白志衍到底留下了多少遗产,老太太有没透过口风以后许她多少嫁妆。白莞一口咬定她交给白老太太的一万现洋就是白志衍的所有遗产,三个姑娘轮番唏嘘一下,觉得她以后定不能嫁个好人家了。
白莞约她们一起出游散心,三位小姐却争相表明自己恪守女德,如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七小姐白薇甚至差点给她背了遍《女诫》。
白莞从善如流,立刻头如捣蒜,心里却吓得往后跳了三丈。白府的陈规陋习她都只打算去应付,还论什么恪守女德。
白莞犹豫了几日,出门玩乐和她先前偷溜出府买书或是开立银行账户不同,总得耗费一日时间,不大容易瞒得住。她最后还是去问一下白琚琛愿意不愿意陪她一起外出游玩。
白琚琛自归国后就总是神情肃然,穿起了长衫马褂大棉袍,整个人越发老气横秋。他一边备考北洋政府的高等文官考试,一边在白府当了一名账房先生。这两件事情白莞都觉得是白费力气。北洋政府历史上也就剩下几年的光景,至于白府明显只剩下一个摇摇欲坠的空壳,而这空壳,白二老爷还显然更是中意庶子白琚柏来管理。
白莞来找闲坐房中的白琚琛,他正斜靠在窗边的榻上看书,她从窗外探进头去揪了一眼,说:“这本书我也看过。”
白琚琛从书中转过头来,看见白莞近在咫尺的侧颜。她随即直起身来,他便看见了她立于窗外,身后是寒冬透亮的蓝天,她被明媚的阳光照耀得一身晶莹。
她浅笑地问他:“是不是《浮生六记》?”
此时,她却是撑手一跳,倚坐在了窗框上,与他论起了书中的内容。其态洒脱不拘,没有半分闺秀小姐的模样。白琚琛见之却笑了起来。
之前他们两人在归国邮轮的二等船舱内朝夕相处,白莞害怕自己露了马脚待他十分防备,总是生疏客套不敢多言。到了白府,发现无人识破她的身份,她才放下心来,第一次敢与白琚琛说闲话,从沈复的《闲情记趣》讲到冯国璋总统卖鱼,两人乐得哈哈直笑。
白莞忽而哎哟一声,她说:“我是来约你出去玩的。你陪我出门玩好不好?”
白琚琛听闻了她独身外出被抓现行的事情,点头应下了她的请求。
白琚琛推了自行车来载白莞。白莞说她想去看北京的城墙。她只在老照片里见过这个始创于元代,又让位于城市发展的老建筑,如今能亲眼所见觉得很兴奋。
两人在城墙顶上绕着走,白琚琛遥指皇城,旁征博引地给她讲典故,她听的津津有味。停在墩台或是角楼的时候,他还把她顶在头顶上取景。
接下来月余,白莞又提出了去颐和园滑冰,圆明园踏雪,中华门看千步廊。白莞玩得很尽兴,每次出门都想请白琚琛吃饭以表感谢,可最终总是白琚琛付的银钱。他说没有让妹妹付钱的道理。
俩人外出游玩的事情很快白府上下都知道,白老太太觉得没有什么,白志庸却是揪心了一番,北洋政府的文官考试三年一次,一考四试,初试就涵盖了经义,史论以及现行法令,还勿论之后的二试,三试和四试,要读的书本能垒一人高。这可大都是留洋学生没学的知识,如今距离民国八年的考试也不过短短七个月,再考又要等三年。这儿子,怎么也没个紧张样。
他俩从千步廊回来的当晚,白志庸端了端严父的架势,踱步到白琚琛的西厢房,问:“今日可读书了?”
白琚琛耸眉搭眼地回答:“未读。”
“哼!”白志庸一昂头,又慢慢踱步出儿子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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