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开春,由欧洲蔓延起的瘟疫席卷了全球,中国报界当时称这次疫病为“骨痛病”或“五日瘟”,而它还有个更众人所知的名字:西班牙流感。
在北京的白府大院也疫了两名使唤丫头,白老太太觉得亏了,府里剩下的丫鬟本来就少,疫的偏偏是买来的,不是雇来的。于是她巴巴地写信给她最疼爱的三儿子白志衍哭穷,只是这好几封家书巴巴寄出去好几个月,才收到外交部寄来的报丧:白志衍染病离世。
白老太太一下子昏死过去,眼黑心痛了好几日才想起来同在法国的还有一位嫡亲孙女,那可是老三子留下的唯一血脉了。于是又是写信又是电报的,才辗转得知,这白府六小姐在料理父丧后便赴英伦求学,冠得是白志衍为她新起的学名:白莞。
白老太太一下子气的血压串得老高,颤巍巍指着他的二儿子白志庸,要求他立刻发电报,把白家在英伦洒大钱的两个败家仔都叫回来。
是的,败落的白家还有另一个留洋的子孙,名唤白琚琛。白志庸的嫡子,白三公子。
白志庸匆匆赶往邮局的途中才忆起亡妻临终的遗愿,便偷偷在“归国”前加上“毕业”二字。于是,白琚琛带回白莞的时间便从老太太要求的当即,生生推后到了金秋十月。
白府三公子白琚琛今年剑桥大学毕业,在图书馆备考得昏天暗地的时候收到白家的来信,还是顺从长辈的旨意挤出时间给六妹妹写了封信,按着地址寄到白莞就读的女子学校。只是白老太太想象着子孙们诚惶诚恐谨遵懿旨的情景完全落空了。白莞识不全繁体字,更懒得看信。白琚琛华丽端庄的行楷,文采斐然的华文,她抬眼扫了三行,翻到背面做了数学题的草稿纸。
白琚琛久久没有得到任何回音,终于在考试结束后直接向白莞的学校递函申请了亲属会面。白莞这才紧张起来,终于坐下来声情并茂但通篇错字地给白琚琛写了一封拒信。她以父亲遗愿便是她能好好完成学业为托词,声泪俱下表明自己对于完成父亲遗愿不成功便成仁的精神,最后还顺便括弧了一下说明,其实白志衍的骨灰他带回去也无妨。
白莞不想见任何白家人。
因为,她是个假冒的白府六小姐。
卓温瑾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百年前的世界,她最后的记忆片段是自己在学院里上交了经济学硕士的毕业论文,然后她开始定机票,整理行李。英国时间午夜的时候,中国恰好是清晨。她从伦敦打电话给妈妈,告诉她自己回国的时间,还在电话点菜,指定自己一回国就要吃的餐厅。和家里挂完电话后,她就去洗漱睡觉。她睡得朦胧里听见了午夜12响钟声,她疑惑着何时宿舍附近有了教堂的钟楼?她睁开眼,惊惶地发现自己醒来在这副13岁的身体里。
据说这女孩是出生即被遗弃在巴黎孤儿院门口的孤儿。修女们根据肤色,猜测她是法国华工的孩子。因为营养不良,女孩常年是医务室的病号。后来有一次病重了,孤儿院便顺势放弃了治疗,却不知怎么女孩又从死亡线上挣扎了回来,她也在那时来到这个世界。
法国孤儿院的孩子到13岁的时候,都会被送到不同的作坊或是工厂当学徒,以获一技之长可以在社会自立谋生。她记得自己当时是被送到一家面包店里,前店后坊,工人的吃喝睡都在店铺楼梯下的隔间里,她从小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公主,从来就没吃过这样的苦头,加之语言不通,备受欺负。没挨几天她就逃了,中途警察把她抓回来过一次,老板娘毒打了她一顿,锁在仓库里,想把她饿老实。可是晚上,她又从小窗里爬了出去,为了绊住店里的伙计,她还顺带放了把大火,烧得火光冲天。那时巴黎正下着大雪,她躲到地铁站里避寒,瑟缩在角落里,怕遇见警察。白志衍就是在那时捡到了她。
白志衍,白府三老爷,时任中国驻法领事馆的荐任官。他原以为她是丢失证件钱包的同胞,想帮忙补办了证件以方便她回家,哪想问清楚了才发现她是流落街头的孤儿。白志衍忽然善心大发收留了她,让她给同龄的白六小姐做贴身丫鬟。这在当时的中国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贫苦人家养不起的女儿,如果被富户收留了当作丫鬟,大多都会被人赞一句这丫头命好。因此白家人认为,后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
被白志衍收留后,卓温瑾过上温饱的生活。白志衍的公寓里雇佣了一名黑人女佣,她最初除了要照顾白六小姐的起居,还要帮忙做一部分洗扫的活计。她不太会干没有家电辅助的家务活,烧火只烧出了浓烟,洗碗打碎了碗碟,洗衣用尽皂角粉,衣裳仍有污渍……。黑人女佣在她帮尽倒忙后愤怒地抓着她到白志衍面前去用法语告恶状。她在一旁心惊胆战地听着,白志衍望向她,想听她一个解释。她无从解释,她根本听不懂黑人女佣说了什么。为了生存,她只能怯弱地说:“我可以学。”
黑人女佣不乐意教,她看见卓温瑾很有职业危机感。卓温瑾另寻它法,她本想迎合白志衍,比如剽窃未来历史学家评论 “一战如何改变欧洲局势”的政治话题亮瞎外交官的眼睛。可惜她估量了一番自己的学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军事政治胸无点墨。无奈之下她转而替学渣白六小姐写家庭教师布置的数学作业,还手把手教她如何猜答案作弊打小抄。两人埋头热火朝天地一教一学的时候,被严父白志衍当场捉赃,白六小姐被打了两下手掌心,卓温瑾被罚擦地一晚上。
白志衍的内心也是天人交战了一晚上,他受教于私塾学堂,挥手写文易如反掌,数学面前却是束手无策。在辅导迟钝女儿写作业这件事上,他只差心肌梗塞,口吐白沫。隔日,他还是把卓温瑾招到面前来,他先是坦言自己很好奇她所接受的教育。卓温瑾犹豫片刻只说自己曾在一位数学教师家里做过帮佣,旁听过他给学生补课。说完后她又觉得自己这个谎言编得很烂,哪有帮佣像她这般对家务一窍不通的。于是她又赶紧补充自己就是因为干得烂被开除了。补充完话她又绝望地觉得自己要失业了,估计要做好流浪的准备。
白志衍却觉得她编的谎言很合理,眼中还浮起了对她聪慧上进的欣赏。在不疑有他之后,白志衍只让她当面把白六小姐当日的数学作业又演算了一遍,接着假正经地用“坦白从宽”的低劣借口,让她教他应试教育瞎猜答案十大招数,一边板着四方脸一边按耐不住惊喜,原来考试竟然还可以有这么多技巧。然后他还是严肃地批评了卓温瑾误人子弟的行为,却默不作声地把数学答案和猜答案技巧笔记都藏进自己的抽屉里。
白志衍开始让白六小姐称呼她小姐姐,找来一些白六小姐不穿的旧衣送给她,终于不再让她做那些帮倒忙的杂役,一些不明就里的外人以为她是白志衍的另一个女儿,但从来严肃古板的白志衍此时却是笑看了一眼身旁两个姐妹般的小丫头,并不刻意去解释这种误解。
彼时的欧洲恰逢第一次世界大战打得如火如荼之际,一场致命的流感开始在军营里爆发,而后蔓延到世界的各个角落。这场大瘟疫最终夺去了全球2500万到 5000万人的生命,达到当时世界人口的2.5 %,远超第一次世界大战带来的伤亡人数。后世甚至有历史学家推测,也许一战的仓皇结束便是因为这场瘟疫夺取太多人的性命,各国都没有额外的兵力作战了。
但是在当时,参战的各国担心影响军心稳定,最初都对这场大瘟疫讳莫如深。中立国的西班牙十分诚实报道了本国爆发了瘟疫,它连自己的国王也染此疾病,危在旦夕。于是各国赶忙纷纷将此瘟疫命名为“西班牙流感”,而无辜躺枪的西班牙则称此为“法国型流行性感冒”。
白志衍与白六小姐在西班牙流感爆时相继染病离世。因为是灾疫的非常时期,卓温瑾只从警署领回了他们的骨灰。协助她办理这些手续的领事馆工作人员是一个新人,把她错认成白志衍的女儿。整个办理的过程她异常沉默。她心里的道德与人性激烈交锋。
她想,她要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便要谋一份体面的工作。她需要先获得一份文凭,需要先能读书求学,需要交得起高等教育昂贵的学费与生活费。
她要不要冒充白六小姐继承白志衍的遗产?
还是重新流落街头?
道德象征意义的挣扎了一下,就在生存面前毫无意外地落败了。
卓温瑾寻了个借口请那位领事馆新来的工作人员帮忙补办了新的护照,顶上了白家小姐的身份,冠上了她的学名:白莞。
白志衍当时已经为女儿联系好了伦敦的一所贵族女校,所以入学之事便水到渠成的顺利。但是,白老太太自打收到外交部寄来的报丧后,就一封接连一封的电报勒令她尽早归国,说是闺阁小姐独身在外不成体统,更何况重孝在身。白莞是冒名顶替的白六小姐,怎么能回去自投罗网?
只是她没有想到,白家还有另一个留英子孙,白琚琛。他从剑桥赶到伦敦来,奉命携她一同归国。
临见白琚琛的前一天,白莞整整一晚没有睡着,辗转反侧地苦恼,她一会懊悔自己冒名顶替的道德缺失,果然假的总是瞒不住的;一会悲伤自己飞来横祸的穿越命运,和祥林嫂似的哭得眼睛肿如核桃。
她自己也读过穿越小说,小说里主角一穿都是平民白丁变个权贵皇族,不是腰缠万贯,就是权握天下。同理可证,她如何也该穿成一个富贵双全的宋家三姐妹,站在中国历史的浪头扭转乾坤才是道理。而且老天也不打个商量,她从来遵守交规,没意外没自杀,凭什么她一睁眼,却成了一个贫困交加的孤儿?
如今她想在这个世界生存下来,竟只能坑蒙拐骗,胆战心惊。她最后实在哭得虚了,累得心里一横:了不起跑路吧。她都曾经流落街头差点成了乞丐,最惨也惨不过那去,才终于浅浅地睡了一会。
白琚琛没有认出她是假冒的。他走进女校的铁艺大门,穿过银杏树荫道下的光影交错,一眼望见阶前等候的她,他笑着对她说:“六妹妹,我是三哥。”
她想,这多半是因为孩童的容貌变化的快,白六小姐自小就跟随白志衍外任为官而少有归家,这年代照片又是稀罕的物件,识不清她的模样,倒也情有可原。
白莞想象过白琚琛的样子,她以为他们会是叔侄一个模子,一般样貌纯厚,古板教条。可是白琚琛走到她面前,修长清隽,眉宇明朗,微笑起来的时候自得一种倜傥风流。
在阳光明媚的夏日,她眼前却晃过一幅杏花吹满头的春景。
这是白莞日后无数次想重回的时间节点,她穿越百年岁月,却无法重返短短时光,命运没有给予她最深痛的懊悔里重来的机会。她一直希望此时她应当对白琚琛坦白:“我不是白六小姐,我叫卓温瑾。”
她想用卓温瑾的身份站在他的面前,不再是他的堂妹。她大约是要奉还白志衍的骨灰,归还白志衍的遗产,失去读书的机会,无家可归,流落他乡。
人生的选择都有代价,她轻忽了自己贪墨白志衍遗产所要付出的代价。她在初见白琚琛时就很喜欢他,她那时已然觉得遗憾:这个世界,她遇见他,她却扮他堂妹。
她那样敏锐地预感到两人的无缘,却偏偏从未正视这预感正是命运对她仁慈的提醒。她应当坚持留在伦敦的,那才是她最幸运的人生。可她那时却含羞带怯地引着白琚琛到学校的接待室来坐。
白琚琛先关心她的校园生活,又讲起了白志衍高风亮节以及他令人扼腕的离世,白莞思索了一下身份需要,努力地哭了一鼻子,说不伤心也是假的,白志衍毕竟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救了她,她现在的好日子也是卷了他的钱得来的。然后白琚琛更是努力安慰她节哀顺变,于是她顺坡下驴便把眼泪收了,一时收得太快还担心自己会不会演得不够自然。
接下来,白琚琛进一步把话题深入,也终于进入他此番前来谈话的目的,他以忠孝之名劝她归国回家,毕竟白志衍还未入土为安。
白莞完全没有意识到整个谈话的节奏都在白琚琛掌控中。当时白琚琛的性子还未老沉,她还能从他脸上读到他的心思。她读到了他的为难,他知道能在伦敦读书很不容易,这样中断学业他觉得可惜,他觉得遗憾,可是长辈之命不可违,他不得不劝她回去。因此她天真觉得自己可以如意。
她不想回白府,担心被人识破假冒的身份。她喜欢伦敦,来世的记忆里她在这生活了6年,从高中读到经济学研究生毕业。这个城市虽然陌生却又熟悉,她想在这里读出一个文凭,赖以谋生,安身立命。而且,据她所知,这个时代的中国落后又贫困,她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呢?她不是这个时代救亡图存的有志青年,时刻想着舍生取义,读书报国。她在这个世界孤苦无依,生存艰难,她只求自己能生活得容易些。
她满口谎言说得流畅又自然:“父亲信佛,佛教所云六道轮回。人这一世身体发肤皆是皮囊罢了。他若在天有灵,最希望看见我做的肯定不是如何排场的处理他的皮囊灰烬,而是我能秉承他的精神与遗志,把学业完成,过好自己的生活,尽力做一个对社会国家有用的人。”
他说:“六妹妹,你回中国也可以继续求学。你不能只想到自己,老太太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盼着三叔归家的心境你也得体谅。还有家族里的叔伯姑嫂,他们都在等着三叔的灵柩回家,我们要怎么和他们说三叔停棺他乡的理由,六妹妹不想舟车劳顿?”
她问他:“你可以帮我把父亲的骨灰带回去吗?”
白琚琛蹙眉震惊,他问:“三叔只有你一个女儿,你能不参加他的葬礼吗?”
白莞被问住了,她顶着白六小姐的身份,便受着这身份的束缚。
白琚琛见之轻叹,继而哄骗起她来:“六妹妹,你先与我一同回一趟中国,在料理好三叔的葬仪后,禀明了老太太,你再回来读书。岂不两全其美?”
白琚琛瞧见了白莞眼眸里的惊喜,他微微笑起来,继而鬼话连篇地说起白家人对白莞的牵挂和思念,又褒扬了她的孝心和仁义,白莞一个也反驳不了。最后,她叹息一声,缴械投降,同意归国。
1918年8月,白莞随白琚琛登上了归国的邮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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