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单——小资玩大傲
从按摩室出来,外面起风了,陆岩任由西服敞开,一身轻快。“好不容易请你吃顿饭,结果自带红薯,还请我做按摩,我发现你这人不会算账。”
郑瑜一脚踢飞一颗石子,话不示弱:“红薯算你请的,至于按摩,那是松你的皮,让你放松戒备,能够为我所用。”
陆岩故意抠紧胸口衣服,装出惧怕之状,继续抬杠:“图我的用处,那我会的可不少。我会抽烟,可以用来熏过年腊肉。我会写材料,可以帮你回复举报信。我还会煨红薯,从小就在柴灶里煨起。”
“No no,这些用处我都不要,我现在要听你唱歌,就这点用处。”
两人遂上到“同渡过”三楼大厅。光线不算暗,已有好几桌的人。陆岩选了靠门口的7号桌坐下,点了两杯绿茶,再要服务员把点歌单和圆珠笔拿了来。背景音乐中,陆岩抬高了声调:“你唱什么,我来帮你点。”
郑瑜摇摇头,张着嘴巴,指了指陆岩,再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意思是你唱我听。
陆岩还在抬高声调问:“你想听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来点。”
郑瑜觉得陆岩自大了,临时变卦,也抬起声调回答:“我改主意了,我先唱一首。”然后接过陆岩手中的笔,在点歌单写上歌名《伏昂》。
《伏昂》是最新上映的电影《如歌自漂》的主题歌,陆岩知道原唱是锦港一位新生代女歌手。大厅里的音乐又开始响起来,郑瑜手执话筒站到了提示屏之前。这首歌的前奏先是哗啦啦的流水声,和着咔嚓嚓的列车声,再一段风笛。当萨克斯响起,陆岩估摸着郑瑜要架场了,便抬眼望过去,两人眼神交会后,郑瑜踩着鼓点开唱了——
不必担心春来太早
何用纠结冬去已老
沉甸甸话语粘贴初心无处逃
晕乎乎脚步厘清使命忘不掉
闻知潜藏经年波涛
幸亏积攒一味良药
羽翼丰满盼得春来矢志飞高
伏首辛劳乐见冬去挡住寒潮
来吧燕子衔泥靠不辍这寻找
走啊 浪里行舟在如歌那自漂
羽翼丰满盼得春来振翅飞高从此不再困扰
伏首辛劳乐见冬去昂立寒潮任由天涯海角
——
尾奏渐轻,最后一个旋律的长音以和声而终结。郑瑜放下话筒,转身看着眼睛一眨不眨的陆岩。
陆岩专门起身,挪椅子迎郑瑜落座。“完全超出预估,你刚唱头几句就吸人,把我带进歌的意境了,你能唱得这么好,真的好几个没想到,看样子我今天被你打了埋伏。”
“被你奉承,虽然有点假,但我还是很开心。你刚才讲好几个没想到,到底是哪几个没想到,说说看,说出来让我多开心几天。”郑瑜难掩开心不客气。
“我也就随口赞美,就一个没想到,哪有好几个?”陆岩不肯轻易就范,逗嘴嬉皮。
“果然是猴精,那我就小开心算了,既然你只有一个没想到,那也说说没想到什么。”
“这一个没想到不是什么,就是我真没有想到,说一遍就是一个没想到。”
“不说算了,你这么赖皮,我也没想到。”郑瑜撇撇嘴。
陆岩不打岔了,从桌上端起一杯茶递给郑瑜,然后说得一本正经:“我的第一个没想到,是你对这首歌的把握,拿捏得好,有代入感。第二个没想到,就是你的音质清亮,有穿透力,发声也蛮好,估计是跟你表哥学了不少,家里到底有搞音乐的。再一个没想到,就是你会唱这么潮的歌,说明你平时离音乐很近。”
“我其实也只会唱老一点的歌,新歌基本没学没唱了,这首《如歌自漂》还是今年以来学的头一首,现在学新歌没以前那劲了。”
“再再一个没想到。”说到这陆岩故意停住了。
郑瑜连忙接话:“够了够了,别再再了,我已经很开心了。”
“你就是想听,我也没词了。”
“我现在想听的,不是你对我的奉承,而是你唱的歌了。”
此时正轮到别的客人在唱,陆岩寻思先唱哪一首,一下子脑海里浮现众多熟悉的歌,不同类型的都有,就看选哪一种唱给郑瑜听。
唱歌和讲话一样,是要有受众意识的。
年青没多历练前,陆岩不懂得讲话的诀窍,只晓得当众讲话的紧张。
直到有一次,叶世海点醒了几句:“如果你在台上讲一通,台下连笑都没笑一次,那就不成功。”
陆岩揣摸后才找着一点点路子,但越往后走,越知晓讲话之难。半桶水引发的笑,自然比不上满桶水的来得厚重。要逗听众笑,先要讲究代入感。
对于唱歌的受众意识,陆岩是有经验教训的。
曾经就有这样的遭遇:在“十块钱一杯茶”的社区歌厅里,对着一群老头老太太,陆岩带着满腔感情,唱完夹杂洋文的粤语歌,不但没人叫好,连礼节性掌声都没有。
对陆岩而言,熟悉的歌一多,选择也就多了,相应地受众意识也就凸现了。
如果对着一群老年人唱RAP,或者对着一群年轻人唱京剧,恐怕效果都不好。
其实若是喜欢唱歌,凡是好听的歌就都不会拒。爱好到一定程度,什么类型的歌也会有所接触。
要论陆岩拿手的还是“天王年代”的流行歌。而单论一首歌是否熟悉,陆岩自有一套标准,就是能否盲唱并且熟记词曲,没唱之前就得感兴趣,有共鸣。
“我倒想知道你唱哪首歌给我听。”郑瑜一把抢过陆岩手上的点歌单,但上面还没写上歌名。
就着郑瑜的好奇心,陆岩又接过点歌单,提笔写下歌名《改变自己》。
郑瑜接过一看,满心欢喜。“你再点一首,也把歌名写上。”
陆岩不明就里,但依言又写下《只年轻》交给郑瑜。
当轮到陆岩开始唱《改变自己》,几乎不用暗示酝酿,内心已然带着闵修仁案子的纠葛情绪。
贴近话筒,陆岩下意识地吞咽动作后,开始唱了起来——
芸芸众生哈哈镜里
那束闯荡的火而今近乎黑漆
跌进圈套深底
孤单无人触及
火苗少了赖以的氧气
瞪暴了的视线
挡不住牙落肚里的凉意
没有绳子与楼梯
空盼望梦想拉扯的距离
年华如洗逃脱禁地
轻柔地告诉你原来大有潜力
算计不了难题
唯有改变自己
把头倒过来再往上移
颠覆也不放弃
耗不尽渴望阳光的积极
再有失重与着急
快改变现实领先的距离
——
唱完之后,郑瑜带头鼓掌,大厅里响起了掌声。陆岩致谢后正准备从场地中间返回座位,郑瑜起身伸手拦住。“连着再唱,我跟吧台讲好了,由你唱两首。”
大厅音乐又响起,陆岩听出《只年轻》前奏了,重新移步大厅。
这是一首小众的歌,但陆岩偏喜欢,那前奏一听倾心。
如果把歌词当灵魂,前奏就是明眸,而这首歌的钢琴前奏像极了透亮的眼睛。
陆岩开唱时,眼神也似乎跟着透亮了——
烟圈纠缠烦忧的时候
放任放向再挥一挥手
笑年轻也历经离愁
惘然迂回痛苦选择年轻那路口
想逃离今夜这风雨楼
恐惧负重转动的尽头
蹒跚步履又憋一憋吼
叹行囊已是空兜
前路艰险依然信奉年轻这眼眸
快厘清昨日那绕指柔
眼前这一点火候尚欠几分熟
未来那一切需得摒弃望天收
——
听完这首歌,郑瑜边鼓掌边起身,到大厅拉起陆岩的手,就往门外走。“时间不多了,我抓紧带你去一个地方。”
原来是到二楼喝茶的一个包厢。
郑瑜领着陆岩敲门而入,里面已坐了好几个人,大家围着一条原木长桌正喝着咖啡说笑。郑瑜刚给陆岩找好座位,有人就笑郑瑜:“还以为你不敢来了,结果找人‘站墙子’,变成一拖二。”
另一个人也说:“要是光听不讲,放咱们鸽子,还真饶不了你。”
坐在陆岩身边的郑瑜顾不上争辩,附耳轻声解释:“这是一个讲故事的小社团,自发的,不限什么人,也不限什么故事,但必须是真实的故事。一般轮着讲,愿意讲也可以多讲。”
一个坐在长桌当头的人接过话:“来了就好,我好不容易轮一回主持人,你不来还不圆满。好了,今天该轮到郑瑜讲了,期待你的故事。好的,一,二,三!”
紧接这口令,屋子里齐刷刷地口号:“你的故事,我们的分享。”
一下子信息量有点大,陆岩有点懵。
明知在座的人都在审视自己,但陆岩故意只盯着眼前刚端来的咖啡杯里一个接一个地冒泡。
而郑瑜掏出一张纸来,开始讲起了故事——
我大学毕业那年暑假,等分配,得闲,恰好组织部的笔友去茂德出公差,我就搭顺风车,到有名的云望山风景区去玩,也是赶在参加工作之前,了却早想去玩的愿。
旅行车刚进风景区,天就暗了,才一会就开始打雷,马上就落豌豆般的雨,砸得车窗啪啪响,路不宽,都是贴着山崖边上的,悬崖下面是一条河,那水首先还柔和,但刚一落雨就涨得猛,水流也急得快。看到这种架式,我就开始犯愁,天气不好,游兴就少。等到达云望山景区大门,已经是傍晚了。山里的天气果然反复无常,雨竟然停了,放眼一望,远处的山,好漂亮的云霞,集镇上本就干净,这一会就跟刚洗过一样,更加显得安静舒服,那心情一下子开朗了。
当天晚上,睡在区委招待所,招待所的主任和我那个笔友是老交情了,招呼得蛮客气。笔友怕我面子薄,讲我是什么“乐源才女”,反正最后连乐源市书法家协会副秘书长的头衔都讲出来了。当着一堆人,我有点坐不住,连忙讲“哪里哪里,开春的油菜不值钱”。第二天早上,我对笔友讲,不坐他的车了,在风景区自行玩两天。笔友只好把我托给招待所的主任,主任很爽快,马上答应为我找个好向导。
后来,主任还真的领了一个小伙子来,一身休闲打扮,也还高,又有胸肌的那种,干干净净的白色旅游鞋,蛮打眼。主任向我介绍,叫他“小鲁哥”就行了,他是区联校的老师,学校放暑假有空,又熟景点。
我主动握了手,一问年纪,都一年的,他比我小点月份。稍微有点不好意思,我还跟他讲“幸会”,他也有些腼腆。主任准备走的时候,“小鲁哥”冲主任喊“舅舅”,问如何称谓我。我才晓得他是主任的外甥。
去大熔洞的路上,游人还少,“小鲁哥”话不多,我问一句才答一句,看得出还放不开。我不想冷场,简单讲了一点自己的情况,活跃一点气氛。打开话匣子之后,他明显自然活泼多了。他的普通话还算不错,回答问题时一字一顿,好像我是老师而他是学生。他的眼睛特别亮,一看就不会讲假话的那种。
大熔洞的确有看头,悬在壁上的石笋有千百种样子,洞的进深又大,绕来绕去,叹为观止的大。从洞的上层顺着长长的石阶走到大殿,光和影在摇,感觉像迷幻。“小鲁哥”讲解了两个传说,还算有味。尤其是讲当初如何发现这洞子的真实故事,把放牛娃进洞找牛的细节讲得很传神。洞里凉风嗖嗖,下台阶脚上很滑,两个人都讲“牵着走吧,小心点”。牵着“小鲁哥”的手,比起我冰冷的手,他的手还暖哄哄的。牵着手,他比我还不好意思些,看着地上笑。出洞口后,他带我一阵小跑,身上才慢慢暖和起来,喝了一碗他给我买的热豆腐脑,他又帮我砍价买小玩意,我感到两个人比刚开始熟多了。
下午转道去镜心湖,途中经过燕翅岩,爬山把我累得够呛,“小鲁哥”完全不费力。岩顶备有望远镜,他把他那学校指给我看,跟我谈那些学生有趣的事,讲自己跟学生在一块蛮开心,他今年教语文,明年还要多兼两门课。我判定他对工作很专注,心态也阳光。岩顶的风,吹得人特别舒服,他那头发被风吹得两边摆,很顺也很亮。我感觉没那么疲惫了,突然想安安静静地好生跟他聊天。两个人并排坐到栏杆边上,聊了大半个下午。
两个人从并排坐,到侧身靠着坐,再到我执意让他盘腿对着我坐,有说有笑,虽然我爬了上千个石阶之后感觉很累,但心里觉得轻松多了。面对“小鲁哥”,这个心里不设防的他,坦诚而又阳光的他,我觉得云望山风景区果然是一片没经过世俗污染的地方。
下到半山腰,闻名遐迩的名刹“云望寺”旁边有一座山歌亭,侧边的竹林子里有人在唱歌,声音好高,“阿哥阿妹情意长啰嗬”。听得到歌声,但看不见歌者,山谷里的余音拖好长,传好远。
由五座小山峰围抱成的镜心湖特别明澈,湖心独峰兀立,环湖景色宜人,坐在船上,心随舟荡,倦意全消。两个人相互扶着下了船,我有感而发:“我的身心都抛在这山水中了。”他呵呵笑道:“那你可以多来嘛,长住也行啊。”我还准备继续同他开玩笑,但他连忙哼着歌,扬着手跑远了。
回到招待所,真正好酸痛,挨着床就不想起来了,跟散架了一样。“小鲁哥”在走廊里喊我,我没应,他就推门进来看我。他换了一身西装,没打领带,脖子上挂着一个相机,头发是湿的,看样子刚洗过。看我没会什么反应,他拍了一下我的肩,我还是懒得动,他就按摩了一下我的胳膊,他说:“才爬一天山,就累成这样,那明天少爬点,去‘春风三叠’景点,我特意从家里拿了相机。”
他帮我按手臂,我睁开眼睛又闭上,几次反复睁眼闭眼,一副没力气讲话的样子,让“小鲁哥”忍不住笑,他坐在床沿边上劝我:“我知道你想说好累好累,不如我们等会儿去歌舞厅,听音乐放松一下吧。”他看着我微微笑,又说:“不急,你想休息多久就多久。”他的关切写在脸上,我还是懒得动,也没表态。
后来,我和他还是去了楼下的歌舞厅。大厅里轻歌曼舞,他轻轻揽住我的腰,对着我笑,我呼吸有点仓促,步法也有点跟不上,他附在耳边上讲:“我还是头一回正式跳舞呢,我以为你从大城市来,应该会喜欢跳。”我把头偎在他的肩上,放松再放松,轻轻地慢慢摇,感觉蛮自然,最后也不晓得到底跳了几首曲子。两个人有时相互看着,但不说话,虽然有些想法,但不知如何开口。
散场后,他很有兴致地安排明天的行程。月亮挂在天上,山区的月光蛮亮。穿过最热闹的夜市时,三三两两的人群去的去,来的来,我和他被冲散好几回,后来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他跟没事人一样,任由我牵着走,慢慢地跟着我走。
也不知走了好久,我下定决心要打住某种念头,打消自己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走过桥,找一个安静地方,我停下来,放开手,直接告诉他,讲我改了再在此逗留一天的计划,决定明天早上不跟他去“春风三叠”了,而一个人坐车前往“天牛寨”景点。
他听了之后,先是埋着头,再抬头朝我点点头,又慢慢蹲了下去。他似乎很伤心,又忍着不说话。我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好一阵才蹲到他身边,侧着身,拍了拍他的肩,然后双手按着他的胳膊,跟他给我做手臂按摩一样,两个人都蹲在动上没起身。过一阵,他蹲着转身抱住我,还是没说话。我不敢动,觉得周围好安静,只听到他有一两声细微的哽咽,我也仰起头,长吁一口气。最后,他那一字一顿的语调又来了:“我知道只能是这样了,明天一早我来送你,你记得等我”。
一夜都睡不着,天刚蒙蒙亮,就退了房,赶到车站去搭最早的班车。上车坐好之后,我就听到老远有人在喊,从车窗伸出头去看,就看见他从好远的地方挥着手往这边跑。车子已经开动,他已经赶不及了,但他还在喊,他一直在喊:“你还会来吗?你还要来呢。”
我当时就想着:“小鲁哥”,再见了。
过了好些年,如今我就想着,“小鲁哥”可还好?
——
郑瑜把故事讲完了,一脸轻松地端起了咖啡杯。
陆岩跟着大家一起鼓掌。
主持人说:“大伙鼓掌表示通过,下星期二咱们再聚。”
两人出了“同渡过”的门,陆岩感慨不少。“吃饭唱歌讲故事,今天活动有蛮多。我对你还得再加一个真的没想到,没想到你的业余生活这么有韵味,比文艺接地气,小资玩大傲。”
郑瑜谦虚起来:“有一种旅游叫穷游,我这种叫穷玩。自发讲故事的这种,估计你没玩过,只怕你也看不起这种小儿科,毕竟你是见过大世面的。”
“大世面见不见无所谓,能见一见你那‘小鲁哥’才好,毕竟我也算是你的‘老陆哥’。”陆岩这一打趣,弄得郑瑜都不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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